一位老人在下雨的夜晚

天像破洞的筛底，无数雨珠滚落在白昼与黑夜，房屋，树木，秋作物发出近乎绝望地哀叹。

老崔贴窗，眼神惶恐，树叶甩落在窗玻璃上的雨滴噼噼啪啪。一个活了大半辈子的人被震慑了，不安而焦躁。老天，这是有多少的雨水，要没完没了地下!

眼巴巴的。看着天一点点地压向屋顶，令人窒息的阴暗。这是一座砖木结构的盖了很久的房子，粉刷过的墙壁因为雨水的渗透呈现黑黄色，隐隐地一股霉味。灶台上滴漏的洋瓷盆滴答，滴答，砸出了脆响。白天，老崔给儿子打过电话。问他，屋子漏雨呢，能不能回来修补修补?儿子说他很忙，让老崔自己修，然后匆匆挂断了电话。那一刻，老崔落泪了，冰凉凉地挂在白花花的胡茬上。像是起风了，雨刷刷的，时响时弱，甩在玻璃上的雨滴更像鞭炮声。忽然，咔嚓一声，有树枝折断了。听声音应该是后坡上的，老崔侧着耳朵，机警地坐着，如同一只巡夜的老猫。

衰老总是件可怕的事，老崔渐渐感到自己的力不从心。本来，屋顶自己可以爬上去修的，却因前不久的病痛两条腿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雨似乎小了，玻璃上没有了噼啪声，他摸索着蜷下身子。火炕是这个家唯一有温度的地方，不管冬夏他都愿意蜷上去。灯没有开，他怕电表上的红灯一闪一闪，又是几度的电费；门没有关，从那次病了他睡觉就没插过门，他怕万一一闭眼，再也穿不上脱掉的鞋子。

年岁越大，越是怀念 ，长夜的一大半都让老崔用来回忆了。他想得最多的是他的老婆，一个给他生儿育女，却没享过一天福的女人。

女人是一斗麦子换的，并不是老崔家富裕，竟有一斗麦子的余粮，而是他父亲为了给他娶媳妇十里八村讨来的。女人也并非不值钱，可家里就等着一斗粮食救命呢。因缘巧合，一个嫁了，一个娶了，等穿着红夹袄，坐着独轮车，鞭炮声里迎进屋时，大家才发现，新媳妇长得真是俊俏。顿生唏嘘声，傻人有傻福!

年轻的老崔不傻，只是憨。等耍媳妇的人一走，他就掌了灯，盯着炕上的女人瞅不够。后来，他常说老婆是粉腮秀眉丹凤眼，七仙女下凡间。老崔充其量算个小男人，他生性懦弱，又生得矮小，没有投机倒把的胆量，就只能种几把庄稼，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幸好，老婆不嫌弃，陪着他一起艰难度日。

想起这些老崔就愧疚，他知道自己亏欠女人的，连一块好布料都没给她扯过。

雨又下大了，窗外噼噼啪啪声一片。老崔的心揪紧了，以往他没怕过雨，可这回他怕!雨已经下了大半个月了。他不知道这老房子还撑得住撑不住?吧嗒，一滴水滴滴在他的额头上，紧接着又是一滴。老崔叹口气，又添漏了。他打开灯，披衣下炕，从案板下摸出一个盆来，又上炕把盆子放到漏雨的地方。即刻，滴答，滴答。

老崔不敢躺了，他就倚墙坐着，仔细聆听，心脏跟随雨声而跳动，时而紧张，时而平缓。雨声稍弱，他的思绪就走远了。1975年的秋天，也就是他结婚一年后，儿子出生了。那天他跟以往一样去下地，虽然老婆大腹便便，距离临盆却还有数日。不料，他干完活一进门就听见孩子的啼哭声。一看，火炕上多了一个花褥子包裹着的，红彤彤的小婴儿。老婆斜卧一旁，虚弱地说，是儿子，脐带我剪了，省了接生钱。老崔哭了，喜极而泣又不无辛酸。

三十多岁才娶了媳妇，如今又有了儿子，老崔觉得生活更有了奔头。尽管自己没有结实的腰板，如牛的力气，却有一股“蔫驴不下晌”的忍受力。他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都是在田地里度过的，一锄头，一镰刀都是他的希望。时隔一年，女儿又出生了，日子更紧巴了，他们开始把一分钱掰开花，从自己嘴里抠出来养孩子。那是老崔最艰难的时光，也是他最幸福的日子。每每下地，两个孩子在身旁玩耍嬉闹，咯咯的笑声常引得喜鹊喳喳。尤其割麦子时，两个孩子总是嚷嚷：爸，逮蚂蚱!逮蚂蚱!老崔放下镰刀去给孩子逮蚂蚱，老婆就嗔怪他惯坏了孩子。老崔只是嘿嘿地笑，在麦浪里沉迷“一儿一女活神仙”的悠哉。

想着想着，老崔呜咽起来，眼泪像决堤的海，沿着皱纹纵横四溢。他痛恨自己，自己但凡有一点点除了种庄稼之外其他的挣钱本领，老婆就不会死。的确，他的老婆是因为看不起病而死的。贫穷不仅限制了一个人的发展，贫穷还导致了一个家庭的悲凉。两个孩子小学还没有毕业，他就成了一个鳏夫。

长夜加深了孤独，透过昏暗的灯光老崔看见屋子跟自己一样衰老与丑陋。他凄然一笑，这样的家，他们谁愿意多呆一刻呢?这房子是他给儿子娶媳妇时买别人的，比父亲给自己盖的老屋多了一间多，万把块钱，却是老实巴交的他多年的心血。老崔倾其所有。给儿子娶媳妇那天真是热闹，老崔高兴得一天都没合拢嘴。后来又嫁了女儿，有了孙子，外孙，老崔一步步完成人生的里程碑，像一头牛极力地拽。

雨还在下。

或许是老崔太累了，睡得很熟，也或许是他就愿意沉浸在梦里，至少梦里还有温馨所在。

哥——哥——你吓死我了。老崔被喊醒了，他的妹子来看他。我一夜没睡，就操心你这房子呢，瞧瞧，都过水了!可不是，沿着门槛淌进屋的水，弯弯曲曲，四散游走。

老崔慌了，赶紧下炕取铁锨，他得修渠排水。他的妹子一边帮他把屋里的水扫出去，一边说，你就是太老实了，像你这种情况应该找政府，找村委会。

国家的担子重着呢，今年四处遭灾，都需要救援，我这一点点困难算啥呢。再说，咱儿女都在城里有房子，我咋好意思找政府?唉……老崔长长的一声叹息。

天空阴沉，小雨淅沥，蒙蒙雾霭中，老崔与老屋一起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