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台乡村记忆 | 凉合菜、油粉饭、开凌梭，那是二月二的味道

每年过二月初二，在太阳出来之前，照例要在自家天井、场院打灰囤，即用草木灰在地上画几个圆囤，祈丰年。父亲在外工作，打囤历来由哥哥和我来完成。

1950年的二月初二，我虚岁10岁。早上5点，我们哥儿俩就到院中打囤。可能有点着急了，草木灰刚放到木锨上就被风吹跑了。我俩想了想，决定到村东圩子墙，那里的石面子土又白又细，堪比草木灰。

等取土回来，娘发话了：“日头已老高了，今年特殊情况破个例，天井里的囤就不用打了，只到东场院打一个大的就行了。”

来到场院，我突发奇想：美术课上，老师教我们写生，画在黑板上的茶壶和茶杯不是扁平的，而是有立体感的，如真的一样。我提议这回画一个立体的大粮囤。哥怕画不好，犹豫不决，我说我来画，哥顺着画线，捋上白色石面子土。

我用细木棍在刚化冻的场院上大画特画起来，美术课上学到的本事派上了用场。我脾气急，写字画画向来一挥而就，难免掉七缺八，哥性子慢，做事滴水不漏，正好补我之短。兄弟俩合作的这个大粮囤，站在远处细端详：嗬，像，真像！

母亲到场院叫我们吃早饭，看到我们的杰作，愣说像个大草垛。两个正在兴头儿上的小“艺术家”受到了一点小小的打击。

我家二月二早晨这顿饭，相当别致：几个小凉碟盛着蟹酱、豆瓣酱、葱花鸡蛋炒虾酱、虾油葱丝拌的豆腐丁，还有刚从地里刨回来的鲜芽葱。圆炕桌上，还有一大钵我最爱吃的凉合菜。

这合菜不用粉条，而是用纯绿豆粉做的凉粉（也叫水粉)，将其片成片儿，用开水浸泡片刻，捞出沥净水，放上事先焯好水的菠菜、猪头肉或猪肝与猪肺。浇上自制的麻汁，撒点虾皮，最后加入用醋调好的芥末面，拌匀，搭配现烙的葱花油盐发面饼，绝味！

我家二月二的早饭，一定会有油粉饭。提前去杨村粉坊挑回来油粉汤（其实就是涮磨刷缸的水，有点酸，好歹不臭），只要买人家的水粉，油粉汤白给，碰巧还会给一点做水粉的煳锅底，艮艮的。

挑回家的油粉汤，放一宿，酸上加酸。做油粉饭时，葱姜爆锅，添清水、油粉汤各半，放上小米、黄豆、绿豆、豇豆、花生米，急火烧开后慢慢熬。稠了加水，稀了撒上点玉米面，滴几滴香油，放点盐，抓上一把泡好了的细粉（粉条），最后加入碎葱末与焯好的菠菜。

用铜勺子一搅和，每人一大碗，热气腾腾。喝一口，咸滋滋，除了香，还带一点酸，撩人食欲，简直欲罢不能。

母亲围着印花腰布坐在炕沿，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还是老样子：凡是我们兄妹爱吃的东西，她老人家都不稀罕。

吃了早饭，母亲领着小妹去赶西大宋集了。我抓了一把香酥炒豆揣进兜里，去找子荣、大群、二狗、栓福玩。这季节，可以做柳哨了。子荣做柳哨是一把好手，他还能吹出“哆来咪发梭”来，我只能吹出“咕、嘎”声，像蛤蟆叫。

疯了一晌午，一进胡同，就闻到了鱼香味。

原来，母亲在集上碰见了卖开凌梭鱼的，花了一万一千元旧钱(相当于现在的1元1角钱），买了一条近4斤重的大梭鱼。母亲很会做鱼，拾掇鱼时，会细心地把鱼肚内那层黑膜清理掉，那东西特腥。

鱼切段加盐，卤片刻，滚上干面。锅内多放油，把鱼煎成两面焦黄，多添水，加上烧酒、八角、冰糖、豆瓣酱、陈醋和葱姜蒜，唯独不用花椒，用了反倒更腥。

大火烧开小火焖，勤“抢”锅底免糊锅。大约半小时就能焖好，用大茶盘子盛着端上长饭桌。二月二中午本该吃水饺，因为有了鱼，临时改为吃小米干饭。

鱼头归我，这是我打小的偏好。鱼鳃、鱼唇、鱼眼、鱼舌，全是我的美味，就着一个鱼头，能干掉一碗小米干饭。我还有一个小心思：不知是谁告诉我的，“吃鱼头能长个儿”，反正我是信了。

午饭后，烧开水，推开风门，让进了日头。母亲拿来剃发刀，先给哥剃龙头（哥属大龙），接着剃我的小龙头（我属蛇）。我的头发粗又厚，剃头刀子也钝了，一刀子下去，疼得我一缩脖子。

老娘一手摁着我头顶，一刀接着一刀，疼得我又哭又嚎。老娘急得满脸汗，骂我“护头”。小妹笑话我：“龙头好剃蛇头难，长虫本性就‘叽溜矫潦’（方言音）。”我怼回去：“你属猴子的鬼点子多，猴精！” 好在，娘后来学会了用推子，我也就不用“护头”了。

写到这儿，我仿佛还能闻到那天的凉合菜、油粉饭、开凌梭的香味儿，打灰囤、做柳哨、剃龙头，也都还在眼前，怎么？70年已经过去了！从孩童到耄耋老翁，只一眨眼的工夫。窗外正是好日头，这不，又要过二月二了。

文 | 任家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