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醉书致宝玉

题记：很多父母，说着不屑于《红楼梦》中贾政的封建家长作风，自己却会打不爱学习孩子的屁股。细究到底，古今同况，不过都是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为何贾政遭人谴责，而贾宝玉又屡教不改？我个人觉得，是因为他们父子之间缺乏类似下文的有效的沟通……

宝玉吾儿：

酒阑过半，月满西楼。远处笛声袅袅，隔山隔水，越发显得是夜有三分凄清，让为父闻之怆然。非为好宴易散，良辰难留，而是为汝。古人有“夜半无人私语时”，为父便趁着明月不减，酒意尚酣，与汝念叨念叨为父拳拳之心。

方才中秋宴上，汝战战兢兢，见为父犹鼠惧猫，人畏虎，不敢多言一句，不敢多行一步。虽曰阖家团圆，承欢膝下，汝殊无亲近之意，唯有疏离之情。父子之亲，淡薄如水，寡然无味，教为父心中如何不痛。汝乃吾之嫡子，乃吾与结发之妻诞育，吾之骨血也，吾怎能不爱汝甚。平日为父待汝严苛，汝谓吾恶汝，非也，实乃爱之深，责之切。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汝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养于锦绣罗绮之丛，汝之幸也，然非汝之命。若论显赫，芸哥儿岂非公侯之裔？今对汝卑躬屈膝，极尽奉承之事，认汝作父，是为三斗米折腰；若论富贵，璜哥儿岂非富贵之后？与汝二嫂凤姐儿磕头作揖借当头，非其不知廉耻，实为家道艰难。

吾非长子，不能袭侯爵之位，汝为嫡孙，却非承祖业之人。一旦汝祖母驾鹤西游，吾家分门立户，汝为工部侍郎之子，而非国公府之孙矣。吾等虽为汝之所谓禄蠹之徒，尚可养妻活儿，汝超凡脱俗，如何安身立命？是以吾常替汝忧也。

自古逸士高人，不容世俗者，难得善终。嵇康不群，终遭杀身之祸；阮籍猖狂，却遇穷途而哭。汝形貌昳丽，风采卓然，令吾终日忡忡。若然汝不能举业，一旦吾身死名灭，汝无钱无势，吾恐汝难逃倡优之身，任人狎昵，忍辱于胯下。香怜、玉爱岂非吾家亲眷，煊赫之族，而供薛蟠之流亵玩，乃为生计所迫也。贵胄没落，湘莲飘蓬江湖之上；寒门祚薄，玉菡难得自由之身。汝当以此为鉴。

须知这世上，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君子坦荡，相逢一笑泯恩仇；小人量窄，睚眦必报奸诈多。汝尝仗国公府之势折辱金荣于学堂之上，彼忍气吞声，非豁达也，实乃无可奈何汝也。若汝一朝落魄，彼焉能不落井下石，乘人之危。何为公理？权势一家之言耳。岂不闻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汝安能不思进取而得享太平。

吾知汝心悦汝之表妹，黛玉是也。然汝功名未就，吾何忍与汝议亲。黛玉体弱，尚需人参燕窝，好生将养，所费不小。汝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坐吃山空，非为长久之计。一旦家资耗尽，汝只能睁眼看心爱之人就死而无力挽回，何其残忍也。陶潜不俗，妻儿冻馁，亦须折腰乞食。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算来极小，最是消磨。汝不奋进，何以成家。

有情不能饮水饱，若汝仍冥顽不灵，执迷不悟，吾将寻一豪门煊赫之家配汝表妹，断木石之姻，成金玉之缘，以免汝二人挨冻受穷，挣扎于困苦之中。

宝玉吾儿，情之真谛，实乃责任担当。汝父亦不耐与人周旋，虚与委蛇。出口之言，几句由衷；所行之事，哪件遂意。不得已而为之也。吾亦羡清风无羁，白云忘机，常起归隐之心。然吾上有母，中有妻，下有子，汝等何辜，吾怎忍汝遭罪也。故不得不终日乾乾，砥砺前行。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吾仕途经济常挂嘴边，实乃拿腔作调也，只为让人观之以为我德配其位。蝇营狗苟，逢场作戏，非吾见利忘义，毫无风骨，而是人心险恶，世道多艰，不得不为之也。然汝需谨记，傲气不可露，傲骨要深藏。噫！汝只知锦绣繁华，何尝省得为父之苦心孤诣。

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汝非姑射神人，啜风饮露即可活命。既食人间烟火，难逃万丈红尘。还望汝迷途知返，努力读书，蟾宫折桂，金榜题名，不负为父之厚望。显身立万，非为宗祠；名就功成，实为自己。望汝勤勉之，庶几，为父自然老怀大慰也。

家父：贾政

后记 · 聊聊

对宝玉实施“惩戒式”的体罚教育的贾政，常被看作旧社会残酷霸道的“家长专政”代表，这实在是冤枉。其实糊里糊涂的贾政，不但缺少一副铁石心肠，情商也太低，甚至根本欠缺才华、不够聪明发展出一个控制者人格。

学者赖慧融2020年藉由“宝玉挨打”议题在清华大学学生中考察的数据（见《曹雪芹研究》04期）表明，25%的学生认为体罚很有必要，自身的“成功案例”让他们相信，棍棒教育有利于纠正错误，起到正面效果。75%的学生则认为，父母必须积极与孩子沟通，体罚易适得其反，更会结出恶果，是最消极的教养模式，亦是教育者操之过急的表现。

新时代的年轻人，能从历史背景出发，不但从情感上理解贾政，对深根的父权思想也不全盘否定，而是将当代思维代入分析。教育者亦应如履薄冰，做到见不贤而内自省的反思。

图片选自夏加尔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