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多年后,我终于和生活和解:把生命活成一个细节


李东辉

失明多年后,我终于和生活和解:把生命活成一个细节

整理好书稿,该写后记了,忽就想起了江南,想起江南,就想到小桥流水人家;想起小桥流水人家,就想到周庄;想起周庄,就想到双桥;想起双桥,就想到那根草,想起那根草,心,就莫名的激动——她,才是这一系列宏大叙事里的最后一个细节。

那年深秋,跟一群北方文人到了江南,去了周庄。大家一路兴奋着,说笑着,风雅着。我却很少说话,除了性格使然,还因为这双眼睛,看不见,总觉得自己置身无边的虚空之中,近在眼前的人和事也觉得遥远而不真实,因而也就能少说就不多说,能不说就尽量不说了。

进了周庄,跟着导游看过张、沈二厅,已是午后时分,像撒进水里的鱼,同行众人四下散开,各寻各的去处了。我则把那个深秋的黄昏交给了双桥。

对周庄的向往,始于陈逸飞当年的那幅画。且无端的以为他笔下的双桥是有雨的。曾经用这样的话写过他:“是细雨蒙蒙里的双桥,是迷蒙空灵与两座相依相偎的小桥揉合成的乡愁,里面有光阴,有往事,有思念,有淡淡的感伤和幸福的怀想。”其实,陈逸飞画里的双桥是没有雨的,那雨只存在于我的印象里。

妻领我在双桥上走了几个来回,然后扶我在桥头石栏上坐定。摸摸身边的双桥,石头很粗,很硬,满都是沧桑的感觉,仿佛周庄九百年历史。蓦地,我的手指触碰到一根草,细细的,柔弱如豆蔻少女,窄窄的叶片与指尖而轻轻摩挲,像彼此间的试探与勾引,顺着草的茎秆往下摸,我想找到它生长的地方。然而,草的茎秆很长,我俯下身,伸直手臂,也摸不到小草扎根的地方,妻慌忙制止我的行为,她说下面的水很深,掉下去可如何是好。

我问妻,这小草从哪里长出来的,它的根在哪儿?妻心有余悸的告诉我,小草是从桥身石缝里长出来的,离水面有尺把高。我想,夏天水多的时候,这根草该是被水冲泡过的,还好,双桥放过了水,留住了它。秋天到了,这根草成了双桥的点缀,也成了一个细节。想不到,心心念念的烟雨江南,一路的寻寻觅觅,最终的收留,竟是这根纤弱的草。

然而,我一点都不失望,反倒有一心的感动与喜乐。那一时刻,我忽然明白:原来,这么多年的苦苦寻觅,兜兜转转,游移困惑,努力挣扎,就是为了逃离那宏大的叙事,从那个巨大的复述中抽出身来,还“我”以本来面目。像双桥石缝里的那根草,给自己的存在找一个踏实的落脚处(哪怕是一道狭窄贫瘠的石缝也行),然后,努力把生命活成一个细节。

23岁的那场大病,逼着我跟死神面对面对视了十八个月,我和它相互打量着,时而怒目相视,时而彼此颔首,直至最后,我眼前模糊一片,仿佛入了无人之境。死神也收去我最后一线光讪笑而去。醒过神来,蓦然发现,我被抛在了生活的荒郊野外。

失明以后,母亲终日小心翼翼陪在我身边,唯恐稍有不慎惹我发怒,有时她又希望我冲她叫喊,她怕我憋出病来,她愿意作我的出气筒。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翻来覆去说那两句话:“妈陪着你,咱要好好过,好好活。”“别想那么多了,咱这就是命。”母亲第一句话让我看到自己的自私,第二句话让我感到愤怒。命,是个什么东西?我凭什么要认?我偏不信那个邪,我就要斗斗它……就这样,我拿起久违的笔,学贝多芬的样子,我要扼住命运的喉咙。

写作之初的我,像一个斗士,我从人类历史的宏大叙事里汲取着力量,从人类精神的浩浩长河里寻找着智慧,写到激动处,热血沸腾,心脉贲张,失明算什么?它可以蒙住我的双眼,却不能杀死我的精神,苦难算什么,我只把它当成锻造生命意志的熔炉。面对无边的黑暗,我要放声大笑,那时的我,真是一个视死如归,冲锋陷阵的战士。可是,敌人呢?他在哪里?黑暗吗?如果是,冲了半天,喊了半天,我不是还在黑暗之中吗?苦难吗?如果是,他又在哪儿?在心里,在生命中,这可让我怎么冲锋,如何作战?难不成我要把自己杀死……原来,我在裸奔,在无边的旷野上手持长矛,疯狂而可笑的裸奔。后来,我改变了态度,诚心诚意乞求黑暗发发慈悲,开点善心,给我让出一点光明,哪怕是一点点,我都将感激不尽,从此不再做任何抱怨,不再存一丝恨意,做一辈子好人。可是,黑暗沉默依旧,毫不为我的虔诚所动,就那么亘古不变的沉默着,仿佛一个巨大的谶语。

“别想那么多了,咱这就是命。”母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像一道劈开黑暗的闪电,刹那间灵光照彻心扉,我终于看清了那个巨大的谶语:所谓命,其实是一个给定,是一个不可改变,没什么道理可讲的给定。像一棵树,有人挖了一个坑,然后把树栽进坑里,说:“好了,就这么定了,以后就看你自己的了。”这就是这棵树的命,是他自己的命,不是其他树的命。明白了这一点,我也就不再跟黑暗较劲儿了,我试着跟黑暗讲和,我要跟他一起完成我的细节书写。我的生命将以细节的形态融入生活,融入社会,融入世界,融入星辰大海。宏大的叙事是微微高山,滔滔江河,宏大的叙事太过笼统,需要细节的渲染与点缀;宏大的叙事太过强权,需要细节的润色与柔化。

汪曾祺先生在《岁朝清供》一文中有这样一段描写:曾见刘旦宅画“广州春节花市所见”,画的是一个少妇的背影,背兜里背着一个娃娃,右手抱一大束各种颜色的花,左手拈花一朵,微微回头逗弄娃娃。少妇著白上衣,银灰色长裤,身材很苗条,穿浅黄色拖鞋。轻轻两笔,勾出小巧的脚跟。很美。这幅画最动人之处,正在脚跟两笔。是的,生活的意趣与美丽,同样少不了这轻轻的两笔;被宏大叙事威逼与压迫的人生,更需要那轻轻两笔的勾勒与点缀。

本书所收六十多篇作品,是我细节书写的一个尝试。这种尝试是文本的,也是生活的。写作重在细节的呈现,生活同样离不开细节的充实与点染,把平淡的日子过出一点情趣,在无边的黑幕上写下几行诗句,此等活法,虽无大出息,也对得起自己所受的苦难了。我是滔滔江河里的一滴水,我愿化作一朵浪花,那是生命细节的呈现;我是巍巍高山上的一根草,把梦想浓缩成一粒种子,等春天到来的时候,把生命的细节书写在天地之间。

多年前,参加一个有些分量的散文大赛,侥幸拿了唯一一个一等奖。给我颁奖的竟是德高望重的王宗仁老师。我从他手里接过获奖证书,躬身道谢,正当我转身要走时,王宗仁老师一把将我搂住,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此后,又在其他场合与先生见过几次面,先生蔼然依旧。庚子年春节前,趁去北京开会,拜访先生,犹犹豫豫的提出想请先生给我这本集子作序的请求,先生欣然答应,并把他自己刚刚出版的三卷本作品集赠我。三月初,先生把写好的序言发我,字里行间,满含着一位前辈对晚生的提携与厚爱,先生之德,高山仰止,先生之情,如水绵长!

远在北欧的李晓红老师一直关心着我的生活和写作,得知我有新书出版,又放下手头即将杀青的研究课题,为我写来充满深情的序文,写作路上,有此良师益友,夫复何求!

本书得以出版,倾注了出版社领导、责编的心血,一并致以深深的谢忱!


作者简介:李东辉


失明多年后,我终于和生活和解:把生命活成一个细节

作者简介:李东辉,大学毕业后不久因病导致双目失明,此后开始文学创作,发表小说、散文三百多篇,百余万字。出版个人作品集两部。曾获首届中国盲人优秀文学二等奖,河北省散文大赛第一名,首届“浩然文学奖”二等奖,四次获得“廊坊市文艺繁荣奖”,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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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0

标签:细节   谶语   生命   石缝   江南   双桥   小桥流水   脚跟   美文   宏大   点缀   苦难   散文   多年   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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