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妒汤的胡诌与真理

始惊三伏尽，又遇立秋时。入秋后天气渐凉，湿度也逐渐降低，食疗之“润燥”一事又成为生活饮食中的重点。秋天一定离不开吃梨，这使我想起《红楼梦》第八十回中出现的“疗妒汤”，继而翻出片段再次细度，品品这款“红楼美食”的胡诌与真理。

我们先来简单梳理一下“疗妒汤”的故事始末，《红楼梦》第八十回“美香菱屈受贪夫棒，王道士胡诌妒妇方 ”，讲到薛蟠娶了正妻夏金桂后香菱的悲惨遭遇。金桂比起凤姐的泼辣和狠毒，有过之而无不及，每天欺香菱斗薛蟠，将薛家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正是在这种长期的身心欺辱之下，使香菱伤感焦虑，竟染上“干血之症，日渐羸瘦作烧，饮食懒进”，导致了她的命运悲剧。

宝玉因怜惜香菱，想求天齐庙的老道士“王一贴”开一副能够治疗嫉妒的药方。老道士是一位专卖膏药的江湖术士，他常去宁荣二府走动，外号王一贴，号称膏药灵验，一贴病除。还对宝玉夸下海口：

“百病千灾，无不立效；若不效，二爷只管揪胡子，打我这老脸，折拆我这庙。”

于是宝玉向王一贴寻求治疗女性嫉妒的药方，王一贴说，膏药没见过，但是有一种汤药或许可医，叫做“疗妒汤”，我们来看看这味“疗妒汤”的方子：

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

当宝玉对这味方子有质疑时，王一贴说：

“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明年再吃。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

顿时惹得宝玉焙茗大笑不止，接着王一贴说了更实在的一句话：

“不过是闲着解午盹罢了，有什么关系？说笑了你们就值钱。告诉你们说，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做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

这是在第八十回前后分别有香菱和迎春悲惨命运述说中穿插的一个小片段，难得的笑料。我们都明白哪有什么一吃见效的治疗嫉妒的药品，这“疗妒汤”不过是来自江湖术士王一贴的胡诌。可在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胡诌之中，也蕴藏着些许带有荒诞意味的真理。

从食材来说，“疗妒汤”很像我们入秋必吃的冰糖雪梨汤。从中医角度来说，秋梨具有“生者清六腑之热，熟者滋五脏之阴”的功效，再加上陈皮和冰糖一起炖煮，有润肺去燥、化痰理气的作用。从理论上来说，长久服用或能去除心肺之火，使人解郁。

我们都知道因为多巴胺的作用，甜食能够使人产生愉悦情绪，这个“冰糖雪梨”酸酸甜甜，想必长期吃下去也会使人多少欢喜些。再来看看夏金桂本人喜欢吃什么：

“金桂又生平最喜啃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是油炸的焦骨头下酒。”

如果能将这“疗妒汤”也变成每日习惯，每天一点甜丝丝，或许可以中和掉啃“油炸骨头”带来的戾气。

回到王一贴，这个人物非常特别，乍一看就是一个打着“百病千灾，无不立效”广告到处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骗子嘛，不知随随便便忽悠了多少人家。可细想这段面对宝玉的好奇，他也没骗什么，十分直白告知膏药都是假的——如果有真药他早就吃了做神仙了，也点明“疗妒汤”的核心——人总要死去，人死了还嫉妒什么呢。

这两段王一贴的回答十分精彩，活灵活现一个破罐子破摔的术士形象，但胡诌中的话语看似疯疯癫癫，实则耐人寻味，使人联想到第一回中的《好了歌》。如果说《好了歌》是“神仙化身”跛足道人大俗大雅的渡化众生之语，《好了歌注解》是士阶级甄士隐历经人生变迁看破红尘后的大彻大悟，那么这两段王一贴的回答可以被看做是底层小人物看尽世事百态后荒诞却直白的世俗智慧。

一个在第一回，一个在第八十回，前后呼应，如果我们将前八十回看做一个整体，那么从第一回到第八十回可以看做是一场红楼核心思想的循环，因为万事万物的结局已经在第一回呈现了。

很多人的痛苦都来源于自我欲望，无论是儒家规训下人们对功名、金银、娇妻、子孙的执念，还是芸芸众生中的贪嗔痴爱恨，万般忧愁苦，不过舍离断，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人横竖都要死，无谓羁绊，总要回归生命本质。

或许对王一贴来说，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悟到了什么，不过是为自己开脱的两句玩笑胡话，但这确是真正看懂了生活的人，才能有的豁达。人生里没有什么神仙道人的引渡，真正的醒悟往往就来自于平凡生活中的世俗智慧，或顽强的生命力，或荒唐的现实主义，于不经意间传递给了他人。

然则凡事哈哈一笑，确有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