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祭一诔空空如也：从金钏和晴雯的死说贾宝玉的青春之祭

“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悟得一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五灯会元》卷十七·唐代惟信禅师语

人的成长过程中，总是会经历一些生离死别的事，越是亲近，这样的离别就越是难过，怀念也越是激烈。在贾宝玉的成长中，因之而死的有两个女性，一个是金钏，一个是晴雯。金钏的死叫做“含耻辱”，晴雯的死叫做“抱屈”，可知都是含恨含冤的。所以二人死后，宝玉很用心，到城外的庙里为金钏搞了一个比较正式的祭奠，为晴雯写一篇长长的诔文，以此告慰自己的青春已死。

《红楼梦》第三十二回，写的是金钏之死，起因是宝玉乘王夫人午睡之时，挑情金钏，被王夫人呵破，宝玉飞快逃跑，金钏被掌掴后赶回家去，后投井自尽。

金钏的死，明里看是王夫人和贾宝玉导致的，深层的则是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杀人，这个力量就是谣言。按贾环所说是宝玉拉住“强奸不遂，打了一顿”，然后赌气死了。短短时间，一件事就被扭曲的失了本来面目，可知人心有多丑陋而不自知？真是百口莫辩，金钏只好投井一死了之，以洗清白，那是在端午节。

《红楼梦》第七十七回，晴雯死前和宝玉有一段话说，早知死前要背这个名声，不如索性做了，真是诲气。可知她的被赶出去之后，也是谣言乱飞。文中用了一个词叫做“诼谣謑诟”。她的被赶出去，则是因为在众丫鬟之中，她最为风流灵巧，人也漂亮，手也灵巧，心也善良，快言快语，也就必然招人之“妒”，进而为人所“谗”，毁其声名，谤其品行，污其形象，使之不得存于众人之中。晴雯的判词有一句说其是“风流灵巧招人怨”，又说其“寿夭多因毁谤生”，可知她是死于流言蜚语的。

金钏的死与晴雯的死是很不相同的。金钏之死给王夫人带来的是惶恐，奇怪，不明所以。在她们认为见惯不怪的男女大防的谣言，怎么会比生死更大呢？所以宝钗听说，两次说出“这也奇了”的话，王夫人则是哭了几声，辩解了几句，给了几件衣服，后来还给白玉钏添了月例银子，到底还是有些愧疚的。可知金钏的死对王夫人而言确是意外，是并不愿其死的。而晴雯的死，王夫人则是大快其心的，赶她出去时夺了她的衣服，死了还指示一把火烧掉，说：“断不可留。”可以想见其心中之恨有多深重。

金钏之死于宝玉而言，则先是痛苦，文中说其“心中早已是五内摧伤”，再是不知所措，文中说是“茫茫不知何往”，再是伤感，文中说“一心为金钏伤感”，再又是愧悔，文中说其“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所以在六神无主之时，被贾政痛打了一顿，算是了结了他的这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状态，挽救了他的小命。再后来，在王熙凤生日时，又到水月庵亲自祭奠了一番，则是深深的怀念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此一去，已是天人永隔、人鬼殊途了。

晴雯之死于宝玉而言，则是痛苦的，也是愤怒的。他亲眼看着她被王夫人赶出大观园却束手无策，一言不得发；他眼睁睁看着她香销玉殒、黄花落地却无力回天，并无别法。这样一种无能和无力，对于即已成熟的男儿来说，是一种耻辱，这样的耻辱带来的是更深的痛苦，这痛苦之后则是更深的愤怒。就如鲁迅所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所以，他就写了两篇文章。一篇是《姽婳词》，痛快淋漓地骂了一场，既骂了天下男人，也骂了自己。不料他的父亲却听懂了，而且很赞许。另一篇就是《芙蓉女儿诔》。这个诔文对晴雯评价之高是难以匹敌的，同时又大大讽刺了恶人小人的无耻行径。

大观园里，晴雯死于小人之手；青州城外，林四娘死于乱贼之手；朝堂之上，公义死于庸臣之手。晴雯与林四娘相得益彰，用她们的弱显出她们的强，用她们的勇敢显出敌人的懦弱和猥琐。所以，宝玉是出离愤怒的，又是理智的。他郑重其事地用《诗经》中的古礼祭奠晴雯，诔文仿的是屈原、宋玉、陶渊明的模样，祭礼用的是晴雯喜欢的“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一字一句地念唱出来给死人听，也是唱给活人听。所以，黛玉就听见了。

曹公于愤怒把握的分寸令人敬佩。宝玉既不能如岳武穆一般地“仰天长笑，壮怀激烈”的怒发冲冠，也不会如鲁智深一般地“直娘贼，拿命来”的破口大骂，他的愤怒只能是温温尔雅地浅唱低吟，才更显其力量，也才更显出他面对的那种力量的可怕。他越是无力越是愤怒，越是愤怒越是绝望，也越是一日一日地与他的家族和时代决裂。

晴雯和金钏的死又有很多是相同的。她们都是被王夫人赶出去的，并且并没有立刻就死，都多活了一天两天的光景，似乎是与王夫人并没有什么相干。但二人含冤而死又是相同的，一个是投井，一个是夭亡。金钏死于众人的“诟谇谣诼”，文中叫做“含羞赌气自尽”，一个“烈”字道尽心有不甘，即所谓的“死给你看”。晴雯死于众人的“诼谣謑诟”，文中叫做“抱屈夭风流”，一个“屈”字也道尽心有不甘，也是另一种的“死给你看”。

二人之死，于宝玉而言是一种觉醒的力量，让他在失去中体味痛苦，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深刻。此二人的死与秦可卿、秦钟的死，一起不停地催促着他在失去的痛苦中走向成熟，也必终将“瓜熟蒂落”。

《石头记》是怎么变成《情僧录》的呢？空空道人是怎么变成情僧的呢？小的时候，宝玉一腔赤子心，喜欢那些陪伴他长大的女孩子，朝夕不离，耳鬓厮磨，只要喜欢就好，这是“因空见色”。后来，因为喜欢而生出爱慕之情，愿意整日相见欢，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这是“由色生情”。再后来，这样的爱慕之情渐渐地投放到一个或几个人的身上，愿意终身而诺，长相厮守，这个是“传情入色”。即至后来，相知的，所爱的，被爱的，都渐渐地离去，无法挽留，这个就是“自色悟空”。这个“空”的境界最终在黛玉离去达到顶端，又因家破人亡、荣华散尽而彻底沉寂。

《心经》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不异色，色不异空。”《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每一次出生，每一次的死亡，皆是有无之境的转换。空空道人由道变僧，从开始的空到后来的空，是要有一个“色”和“情”的修炼的。所以，宝玉最终的确是要出家的。马祖道一说：“凡所见色，即是见心。”正是：

无中生有众人口，含羞抱屈耗精神。

芙蓉花好月圆夜，水仙庵里祭英灵。

一死一死又一死，一伤一痛一失魂。

空空如也堪情色，皆是人间修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