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爱潘金莲，我们更爱李瓶儿

一

武大已死，潘金莲的未来充满了希望。

而对“奸夫”西门庆来说，关于他跟潘金莲的故事似乎已经结束了。这位大官人在接下来的两个多月里没有露面，潘金莲听玳安说起西门庆新娶孟玉楼之事，眼泪便扑簌簌掉下来。

那时，潘金莲已将赌注全部押在了西门庆身上，她日思夜盼着成为西门庆名正言顺的女人。西门庆却在与潘金莲历经磨难之后，一转身去娶孟玉楼了——而且，似乎把个潘金莲忘得干干净净。在西门庆那里，他们之间只是一次充满血腥味的艳遇吗？

对于现代女性来说，离婚通常都算是喜事儿。对潘金莲来说，离开武大就意味着新生；问题是以西门庆的手段，要拿下潘金莲真的只有弄死武大这一条路吗？假如潘金莲没有杀夫这条死罪，她与西门庆的故事一定会平淡无奇，我们的汉语言里也少了一个典故。除此之外，潘金莲大概会成为许多人的梦中情人。

西门庆与潘金莲联手杀死了武大郎，其中救六姐于水火的成分似乎并不多。作为前任的武大当然一无是处，而西门庆从一开始就是人生赢家。因为一个妖娆的潘金莲，把这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人连结在一起，最后伤害的是谁呢？作为继任者的西门庆，他根本就不想跟武大这样的人发生瓜葛。

花子虚与西门庆却来自同一个世界，他们还是好兄弟。我们可能很难理解，放着如花似玉的李瓶儿在家里，自己却整日在丽春院中浪，花子虚究竟是想表达什么？毕竟西门庆的重点还是放在家里的，妻妾丫头乃至小厮的女人都在牵扯他的目光，院里对他的吸引力似乎一直被控制在非常克制的程度。

王三官一直在步花子虚的后尘。跟花子虚一样，他将自己花灯美人一般的娘子丢在家里，整日在院里虚耗时光。如果西门庆能够多活几天，王三官的娘子会去顶李瓶儿的窝吗？

二

潘金莲与李瓶儿的差距肯定比武大郎与花子虚之间小得多。

与花子虚的婚姻关系只是李瓶儿生活的一小部分，下嫁蒋竹山只能算是李瓶儿的权宜之计，李瓶儿真正有价值的人生是从遇见西门庆开始的。西门庆从不会亏待自己，迎娶李瓶儿，西门庆也没有任何不适——即便她曾是自己兄弟的老婆。

花子虚除了为西门庆“贡献”了一个最贴心的爱人之外，还额外贴补了数量惊人的嫁资。武大郎自然不值一提，潘金莲嫁入西门府的时候只有几件随身的衣物，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西门庆以为自己最爱的就是这个一无所有的女人。潘金莲也一直在主动出击，她至少在表面上也是收获最丰的人。

西门庆的收益也不错。在潘金莲那里，西门庆呈现的是迫不及待的欲望，他们的每一次相遇都是惊心动魄的。

潘金莲身上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吸引西门庆？她明眸善睐、伶牙俐齿，也从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她将砒霜灌进武大的喉咙，然后跳上床，骑在武大身上，她两手紧紧按住被角的动作就像一个资深的杀手……

此外呢？那一次她跟孟玉楼在门口磨镜，磨镜老头哭诉家里老婆子想吃腊肉，孟玉楼就把自己收藏的一块腊肉拿了出来。潘金莲拿不出腊肉，却问老头，你家老婆吃不吃小米——潘姥姥刚让人捎了些新鲜小米来，听说他家老婆也爱小米粥，就高高兴兴地把小米送给他了……事实上，除了武大这条“硬伤”，潘金莲大体就是个精明能干、占有欲极强的女人——今天她们正踩着高跟鞋穿行在现代化的写字楼里。

退一步讲，《水浒传》里那个轻佻粗鄙的潘金莲，跟《金瓶梅》里活色生香的这一个是同一个人吗？如果单就文学意义而言，潘金莲杀夫的情节甚至经不起推敲。

好在西门庆也不是什么好人。当我们以为西门庆与潘金莲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时，李瓶儿死了，我们突然发现原来这一个才是西门庆的心头肉。李瓶儿的美好一直缺乏一个发现者——西门庆也只是在李瓶儿死后才发现自己最爱的人就是这第六房小妾……而我们得知她惊人的美貌也是在她死后请的画师掀开千秋幡的那一刻。

对西门庆来说，到底谁才是最重要的？第42回他家里放烟火，他跟朋友在狮子街的房里吃酒，月娘叫小厮棋童送糖食果品来下酒。西门庆听说家里在放烟火，立即问：“有人看没有？”

潘金莲、李瓶儿，还有成群的妻妾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西门庆家里璀璨的烟火呀。

三

嫉妒通常是极度迷恋对方之后的反应——没有爱就没有嫉妒，但金莲的嫉妒似乎只是她获取更多资源的手段。

潘金莲身上恶的部分肯定被过度消费了，而她原本也有机会成为一个更美好的人。遇见西门庆很难说是潘金莲的错，这位大官人天生就是一个猎手——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如何得到自己的目标。在潘金莲这个新的猎物面前，西门庆闪转腾挪、攻防有度；潘金莲欲迎还拒，她既羞涩、又惊喜，还有点犹豫……事实上她毫无招架之力。

接下来，潘金莲与西门庆有差不多7年的幸福时光。这样的日子不长不短，尽管西门庆天生就是一个渣男，潘金莲也不是一个安静的守候者，但他们之间竟然始终保持着热恋状态。

我们身上原本就是善恶并存的，幸运的时候，我们身上善的部分被发现、培养、释放……然后成为一个美好的人。潘金莲的不幸却在于，世界一开始就向她呈现了最不友好的那个面向。

西门庆一直都是一个认真生活的人，他抓住机会积累了大量财富，但他从不迷恋那些财富。他只是善于利用它们——无论是东京傲慢的权贵，身边谄媚的兄弟，还是那些贪图小利的女人，每个人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他情绪稳定，极少失衡，他认真解决问题以及遇见的每一个女人。——他仅仅是对自己的欲望毫无抵抗力。

李瓶儿再嫁蒋太医为什么会惹恼西门庆？那就是基于一个男人最原始的嫉妒。西门庆不止说了一回：你嫁人我不恼，只是不该嫁那个矮王八！

四

真正的“矮王八”是潘金莲的前任武大郎啊！

当初吴月娘是反对西门庆娶李瓶儿的，理由也很堂皇。倒是潘金莲态度比较积极，她一度相信自己跟李瓶儿可以成为朋友，至少也可以结成某种联盟。

自己有钱，还率先生了儿子——李瓶儿的实力不容她低调，金莲的地位开始动摇。但潘金莲的优秀在于，她不仅善于以嫉妒的方式表达爱情，她更长于行动，她几乎是凭借一己之力为西门庆的纳妾工程画上了句号……因为她不想某种东西被继续摊薄下去。李瓶儿已是既成事实，有一段时间，宋惠莲又貌似成了西门庆的最爱……那次潘金莲不惜以命相搏。

如果不是她力挽狂澜，西门庆将宋惠莲娶作第七房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这个女人一双尖翘的小脚甚至比潘六姐还小。

最有可能成为第八个小妾的当属王六儿，她是西门庆死前无数个女人中的一个……在某种情况下庞春梅也有可能与潘金莲她们平齐。除此之外，奶子如意儿、林氏、蓝氏、黄氏……这个队伍的长度取决于西门庆寿命的长度。

西门庆一直在追逐自己的欲望。他轻财好施，我们从未见他羡慕过任何人，大部分时候他只是一个自恋狂。在西门庆众多的女人中，也很难说他更爱谁，因为他每次都很投入、很认真——他甚至这样对吴月娘描述自己遇见的那些女人：因为每一个都是有前缘的，所以每一个都不可辜负。

在所有这些女人中，李瓶儿肯定是最让西门庆伤心的那个。她天生就是一杯酒，她醉态颠狂、情眸绵绵——每一个人都无法抵挡。乃至李瓶儿死后，西门庆独自一人在她的遗像前坐着，突然就泪流满面了——这在天下第一渣的西门庆身上，肯定是绝无仅有的一次。不管西门庆对李瓶儿的“痴情”里有多少愧疚的成分，但这一次西门庆真的被伤到了。

世人看见了潘金莲的妩媚，却把李瓶儿的那份私房钱与官哥儿的作用放大了。不同于潘金莲的咄咄逼人，李瓶儿似乎总是在贬抑自己，她习惯用钱去讨好身边的人。她真正需要的是客观看待自己——她比自己想象的更美好。

五

潘金莲比李瓶儿表达了更多的妒意，这证明她更爱西门庆吗？西门庆对爱的忠诚度为零，他成群的妻妾能分到的爱都是负数。李瓶儿死了，西门庆脸不洗，头不梳，饭不吃，只是哑着嗓子哭，吴月娘是着急，潘金莲只是嫉妒，孟玉楼甚至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些小事——她在西门庆心里没那么重要，反过来也一样。

跟她们比起来，李瓶儿更该相信爱情吗？这是一个奇怪的问题。或者说，西门庆更爱李瓶儿吗？李瓶儿真的知道她死后西门庆的绝望与心碎吗？

爱情原本值得李瓶儿相信，她在花子虚死后等待西门庆的身姿也足够坚定，蒋太医的出场似乎只是为了恶心西门庆。下嫁蒋太医只是现实考虑，在当时的情况下，她做了一个利益最大化的选择。对李瓶儿来说，他是在错误的时间遇见了错误的人——李瓶儿只是想要一根香肠，生活却给了她一整头猪。

“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李瓶儿最终回到了西门庆身边，其中有多少是基于浪漫，又有多少是现实算计？

乃至吴月娘下嫁玳安又是为了羞辱谁？如果把玳安换成武大或者蒋竹山，我们更容易接受吗？西门庆泉下有知——他居然被小厮玳安顶了窝，作为“前任”的他会从此了悟人生吗？

在通向爱情的道路上，我们被布下太多诱惑，同时又被设置了太多障碍。在锦衣玉食的西门府中，所有人的欲望都被放大了。为了生存和儿子，李瓶儿曾经扮演了一只闲云野鹤，潘金莲一直受困于自己多欲的肉身。

受制于自己肉身的还有西门庆。追根溯源的话，肉身就是我们此生飞升的最大障碍——它耗费了我们太多的能量，却又在此时此处囚禁了我们的灵魂。指责西门庆当然是容易的，他更应该得到的难道不是宽恕吗？

六

尘世的温暖与薄凉已经随风而逝，西门庆原本是可以经由他身边那些女人参透某些大道理的，但他的佛性显然被蒙尘太久了。

潘金莲遇到西门庆时是二十五岁，是武大的娘子，数次勾引武二，未遂。李瓶儿二十四岁嫁给西门庆，之前经历过两次婚姻……她们都是有故事的人，同为西门庆情爱故事的女一号。

吴月娘是西门庆的另一个“娘”。李娇儿只是把西门庆当成了一个固定的恩客，她在西门庆死后偷钱的行为就像是在拿回自己的“小费”；孟玉楼似乎认定了做人最紧要的就是开心，她是西门府里最早“躺平”的人——吃饭睡觉，插科打诨而已。孙雪娥是西门府的打工人，平时她是大厨，负责一家人的吃喝，大家出去玩她负责看家。好不容易西门庆进了一回她的房，却只是一句——一宿无话。

潘金莲是西门庆欲望世界的代表作。她爱西门庆，也最懂西门庆……李瓶儿的死对西门庆的打击比想象中要大，但真正能摸到西门庆痒处的似乎只有潘金莲——就像西门庆让小优改唱“她为我褪湘裙杜鹃花上血”的小心思只有潘金莲能猜到一样。

女人们总以为男人会为之遮风挡雨，但终将发现所有的风雨都是他们带来的。西门庆的风雨就是那些女人，她们是他存在的意义，但最终也要了他的命。

因为西门庆始终不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不知道每座花园里都有数不清的鲜花，世上还有数不清的花园，但最终都跟他没有关系。

这个世界由欢笑和眼泪组成，有人负责欢笑，有人负责眼泪。西门庆一直生活得很努力，为了值得爱的人、为了不值得的人、为了无辜的人、为了一切被欲望束缚的人……

七

对于孤独的小王子来说，一朵玫瑰花就已经足够——欲望的被满足并不能带给我们幸福感，消减它才可以。西门庆至死也没能明白这个大道理。

西门庆得到的每个女人都被他抛弃了，事实上，他在得到她们的时候就已经抛弃她们了。这里面也包括潘金莲。然而，李瓶儿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她会是西门庆确切无疑的那个人吗？西门庆第一次发现自己与李瓶儿的“契合”是官哥出生，他延展了西门庆的生命；第二次是李瓶儿死后，因为失去的总是最好的。

事实上，西门庆遇见的每一个女人都会被他审视，走进他世界的所有人最后都被他抛弃了。也许他带去另一个世界的才是他最爱的，比如王三官的娘子黄氏、何千户的老婆蓝氏，或许还有那位扬州美人、16岁的楚云——那些西门庆临死还没有到手的女人们。

某种意义上，《红楼梦》是用了80回篇幅向我们确认了一件事：贾宝玉和林黛玉就是对方确切无疑的爱人。但我们都不能确定的是，黛玉死后，宝玉是出家了？还是跟宝钗或别人过上了幸福生活？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留下来的那个人是黛玉，她会义无反顾地赴死……

大部分人仍然相信，人生确切无疑的爱情只有一次。我们爱潘金莲，我们也爱李瓶儿，但没有人是确切无疑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