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质”的妙玉——《红楼梦》人物评析

妙玉是《红楼梦》金陵十二钗正册里唯一与四大家族没有亲族关系的人。其家世书中没有详细交代，只说是苏州人氏，祖上是读书“仕宦之家”，因自小多病，被父母舍给寺庙，后父母早亡，随师父进京，不久师父圆寂。在贾府筹建大观园省亲别院时，因其出身好、品貌佳、佛学修为深被王夫人看好，入住栊翠庵。妙玉在贾府虽与宝玉、黛玉、宝钗、湘云、惜春等结下友谊，但由于她孤僻高傲，很多人并不喜欢她。和她做了十年邻居、有半师之分的邢岫烟对她的评价是“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被贾府姐妹称为“大菩萨”的李纨也不欢迎她，“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她。” 她的话友、棋友惜春认为，其“虽然洁净，毕竟尘缘未断。”就连卑微的贾环也对她口出恶言：“妙玉这个东西是最讨人嫌的，她一日家捏酸，见了宝玉，就眉开眼笑了。”相当一部分读者也不喜欢妙玉，如林语堂在好多场合讲《红楼梦》，说他最不喜欢的人就是妙玉，他觉得妙玉的为人实在太过分，责她怪癖，嫌她过洁。

曹雪芹作为千古大家，塑造妙玉这个艺术形象，绝不是让人来讨厌的，一定有其特殊的意义，一切皆由读者自己认知。

妙玉美丽聪慧，心性高洁，自然遭人嫉恨，举世难容。妙玉是金陵十二钗正册里唯一被作者称为“金玉质”的人。林之孝家的介绍她：“文墨也极通，经典也极熟，模样又极好。”王夫人宽容她：“既是宦家小姐，自然要傲些。”宝玉理解她：“为人孤僻，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的目……原是世人意外之人。”曹雪芹写给她的判词标题就是“世难容”！但妙玉的孤高自负是她自愿、自觉、自乐的行为吗？恐怕不是。她自幼失去父母，家世败落，带发修行后似尼姑又似小姐；进贾府后，既非主人，又非客人。尴尬的生存状态，特殊的身份境遇，自然影响她的心性养成，形成有异于常人不同风格：不会是“四大皆空”的出世者，也不会是碌碌俗世中的正常人，而是极端的孤僻与矫情。她决绝孤傲的性格不过是自我压抑、自我保护、孤芳自赏的正常反应而已。

妙玉品位高雅，资质不凡。在文学上喜爱庄子，常赞“文是庄子的好，”自称为“畸人”。她如此欣赏庄子，更多是喜欢庄子的特立独行，自由无伪，向往庄子超越有形物质世界的逍遥境界。与贾府四春的琴棋书画并称绝艺；她续写的中秋诗，其“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等句透出晨光熹微、朝气蓬勃之象，翻转了湘云、黛玉中秋月夜悲凉、寂寞的凄楚基调。湘云、黛玉皆佩服称赞：“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求远，现有这样诗人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在生活上妙玉茶艺精湛，《红楼梦》第四十一回栊翠庵品茶，她待客殷勤，表现出一位茶道高人应有的茶礼仪修养。贾母不吃六安茶，妙玉准备好老君眉；贾母询问是什么水，妙玉备好旧年蠲的雨水。随后又请黛玉、宝钗、宝玉到耳房内吃体己茶，品饮中相互切磋，机锋频出，借茶论禅，颇有涵养。妙玉还擅长园艺，栊翠庵花木被她打理得苍翠繁盛，“比别处的越发好。”真是无愧于“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的赞誉。

妙玉一生几乎都在佛院庵堂度过，虽为佛家弟子，却尘心未尽，“云空未必空。”她用自己的绿玉斗给宝玉斟茶；嘴上拒绝与宝玉单独会面，却又送宝玉盛放红梅；赠宝玉生日帖，却自署“槛外人”；和惜春对弈时，因宝玉在旁观看而面红耳赤；借故邀宝玉同行，二人一起至潇湘馆外，在山石上坐听黛玉抚琴……“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这些看似充满纠结和矛盾的做法，只不过是其妙龄女子真实人性使然。

妙玉从显贵之家投入空山古庙，又从空山古庙投入赫赫豪门，既无法找寻真正的“佛门静地”，更不能还俗嫁人。贾府衰落之际、朦胧五更之时，她被贼寇劫走，又从赫赫豪门流落到“瓜州渡口”，陷在肮脏污秽泥淖中，惨遭迫害玷污。《红楼梦》金陵十二钗虽然都有着悲剧性的命运，相比之下，妙玉就更为凄惨。

妙玉是佛门的修行者。修行既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心理上的。身在佛门，念佛打坐，未必能修成虔诚的佛教徒；身在红尘，慈悲为怀，也许更能彰显佛学的真谛。有人修行一辈子还在苦海中沉浮；有人仅仅修行一场，就能窥见生命中的日月天地；幸运、有缘之人，可能只诵念南无阿弥陀佛，就能实现一生的通透。但浩淼人间能有几人有这样的幸运和缘分？又能有几人能真正修到“渡登彼岸”的正果？

妙玉的出家不是自主自愿行为，她是封建末世豪门巨族家道衰落的无奈之举。一个幼年就失去父母、无亲少故、无依无恃的孤女子，她有爱、有恨、有才华、有气质，没有的是改变现实、改变命运的力量。凄风苦雨的日子里，谁来安慰她？谁来理解她？她靠什么翻越绝望、走过痛苦？她将经受怎样的修行、磨难，才能斩断尘缘、轻松过活？

著名《红楼梦》研究学者王昆仑把妙玉称为“大观园中的遁世者”，“他们的逃避，固然可以免除当时的人间迫害，但以后恐怕总是枯槁而死吧！如果不死、不嫁，谁又能给她们以什么前途？”

亦如曹雪芹写给妙玉的曲子：

“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

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

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

好一似，无暇白玉遭泥陷；

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这就是妙玉的悲剧人生，让人深深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