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1980：乙肝患者

当我得知自己是乙肝患者，是高中会考后的一次体检。体检项目有一项涉及血样检测。检测报告出来后，班主任通知我有些学校高考志愿不能填报。问及原因，他简单回了四个字：乙肝病毒携带。

我是第一次听说过这个病。当时我就懵了，感觉自己得了癌症。我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我总觉得得了这个病是自己犯了什么错，会连累到他们。后来，我是从一个和我类似情况（不能填写某些志愿）的同班同学那里了解到一些乙肝病毒知识的。他说，不要太担心，这乙肝病毒是一种潜伏性病毒，对身体不会造成大碍。我这才稍微安下心来。

以后的几年，乙肝病毒潜伏在我身体里还算“友好”，互不打扰。但是一次面试经历，彻底打破了这种看似友好的平和。

在多次投递简历石沉大海后的一个下午，我接到了一个通知面试的电话。是一份城市报刊编辑的工作，和我学的专业也对口，也是自己梦寐以求的职业。电话一挂断，我欣喜得手舞足蹈起来，好像自己已经通过了面试，得到了这份工作一样。同居一室的求职者，笑道，别高兴得太早，该去好好准备一下才是正事。我摸摸自己头说，也是！也是！我为此还真的好好准备了一番：重新整理了自己的简历、文字作品，还特地到超市买了一件新衬衫。

转了三趟公交车，才找到了这家杂志社。杂志社办公室是一间租用在居民楼的房子。进门后，一个长得好看穿着得体的女孩子，在前台和我打了声招呼，“你好，是李先生吧。”听声音，是她电话通知我来面试的。她示意让我坐在靠门的一个长沙发上，并递给了我一杯水。“先填一下简历。”她递给了我一张简历表，我按照她的要求认真填写完。“请跟我来。”她把我带到了一个领导办公室里，介绍说，“这是我们张总。”“张总好。”“你好，请坐。”张总是一个看上去有些微胖的中年人，有着浓浓的眉毛，头发向后梳，脸打理得很干净，看不到任何胡茬。他的手掌肥厚，手指细长略带熏黄。在我自我介绍之后，他介绍了城市报刊的筹备进展及未来规划。这份报刊还在创刊筹备期，需要一支专业的创作团队来运作。筹备期预计需要6个月。如果能成为一份报刊的创刊班底，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新兵，肯定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大约面试二十分钟后，张总表示，我通过了面试。我按捺住内心的兴奋，故作镇定说，我高兴得到这份工作。“郭燕，你进来一下。”“关于入职手续你等下和他交代一下。”“好的。”出来后，前台郭小姐很详细告知了我下周入职前需要准备哪些资料，比如学历证书、身份证、入职体检报告等。

我是在一家三甲医院做的体检。第二天才拿到体检报告的。报告显示，心肺正常，肝功也正常，但乙肝三项显示为小三阳。看来这几年下来，这个乙肝病毒一直很有耐心地在我身体内潜伏着。拿到这个结果后，我也没有太在意，只觉得这是入职前准备的一个必要程序而已，应该不会因为这个体检报告影响入职。周一，我早早得来到杂志社，把入职需要的材料交给郭小姐。她看了看材料后，说，请稍等。她拿着我的体检报告，进了领导办公室。五分钟后，她出来对我说，“李先生，对不起！我们不能录用您。”“为什么？”我很震惊。“因为你是乙肝携带者！”我僵在那里许久。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是哪条腿出了杂志社的门。我只觉得眼前的世界昏暗无光，前途迷茫。我才真正意识到，乙肝病毒不是我身体里可有可无的存在，而是牢牢抓住我命运之绳的魔鬼。

一个乙肝病毒携带者！一个社会另类！一个被歧视者！我不断骂自己，用手抽自己的耳光，用各种方法折磨我自己。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站在人迹罕至的山上、荒野里嚎叫！我咬牙切齿得恨它折磨它，我甚至想过毁掉它寄生的我的身体。但它是一个无影无踪的魔鬼，它要吞噬的是同样寄宿在身体里的灵魂。你越是折磨自己的身体，它越是嚣张跋扈、直到灵魂得手。

在我被这个病毒折磨得精疲力尽之后的某一天，猛然发现这些病毒数量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多了，转氨酶奇高，肝功能受损严重。医生告诫，如果不积极治疗，不把转氨酶降下来，诱发肝癌是迟早的事。肝癌！一个太刺耳太熟悉的绝症！我的爷爷、奶奶、外公，都是因为肝癌去世的。他们去世前的痛苦和模样，太过刻骨铭心。他们无不是在肝癌晚期被折磨致死的，无光的眼睛，焦黄的脸，黄水胀大的肚子，干瘦如柴的胳膊和腿…我不能，我不能让这个乙肝病毒轻易得逞。

我开始遵照医嘱吃些护肝药，不饮酒、不抽烟、不熬夜。我也开始认真了解它。资料显示，乙肝病毒的存在有上千年的历史，但是人类发现乙肝病毒是70年代的事。乙肝病毒在我国大范围的爆发是在七八十年代。“中国70年代末80年代初，普遍存在共用注射针头的医疗不规范问题”，权威专家认为，共用注射针头是造成乙肝传播的一个重要原因。

说到共用注射针头，我是很有印象的。记得小时候，村里医务室就设在村委办公室一楼的一间偏房。村民每次打针，就往高低凳上一坐，裤子一脱露出半边屁股，医生用医用棉花沾点酒精在屁股上抹一下，一针猛扎下去。这钢针针头都是从一个铝盒盒里取出来的。不忙的时候，医生就用开水煮一下，忙的时候多半就用开水烫一下。那时候，大家根本没有这个卫生意识。谁能想到这是乙肝病毒等传染病的最大罪魁祸首之一？母亲说起过，我的四叔、堂弟、表弟也是乙肝病毒携带。没有人统计过村里乙肝病毒携带者的数量，但我估计不在少数。1992年数据统计，中国拥有1.2亿乙肝病毒携带者。10个中国人里面就有1个乙肝病毒携带。多么吓人的数字！可谁又曾为这样的医疗卫生事故负责过？我们活着全凭运气。

痛过恨过坦然过后，我清楚地知道，乙肝病毒将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它像一个定时炸弹一样，随时可能引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不去激怒它、对抗它，让引爆的时间尽量往后延一点点。当然，能否如愿，全在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