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在人间的老孙女

正月初一,午后的阳光照进老屋子,我端了一盆热水,衣柜里翻出旧枕巾,在新春的光影里擦拭——宝书台、香马盘、画轴上的微尘,长条桌上的土粒,桌腿上的蜘蛛网。


还是旧时家具,都是旧时模样。只是当年擦拭桌椅的老祖母,今夜要端坐在这长条桌上,定格着微笑接受我们晚辈的跪拜。


除夕夜去二爷家接纸,巷道里张妈哭瘫在地,她的儿女在大队场烧着纸钱接父亲,喊着“大——大——”,静夜里,哭声凄凉又悲怆。我和弟弟搀扶张妈回家,她上幼儿园的小孙女拽着一只手往回拉。“你把我丢下着……”张妈重复哭诉着,到了家门口还不肯停歇。


弟弟和堂弟扶她进门,我跑到二爷家草房门口,头挤在墙角抽噎了一会——我是老祖母丢在人间的老孙女。


老孙女学着老祖母洒扫庭除,地上扫了一簸箕尘土和十几个去年的烟头。一年时光真快啊,去年初一,她还在镇北堡留恋着人间,我还能勾到她冰冷的手指,看到她慈祥的面庞,听到奄奄气息。现在只能瞻仰遗容了。


满屋子都是旧日气息,都是当年朦胧晨曦里,老祖母擦桌子扫地的模样——灰布衣帽,灰布围裙,半大解放脚向外撇着,侧着身子扶着膝盖上下台阶;面容依旧那么慈祥,笑容照样那么谦卑。她总是那么轻手轻脚,永无休止地忙活着,每年她都要嘱咐,先人接来,就不能乱泼脏水了啊!我们好奇地问,为什么呀?因为到那一世,阎王爷要让先人喝的啊。于是把洗脸水端出门去,泼到崖谷下。


她是那样虔诚地伺候着王氏先祖,天未明早早起床,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了,和母亲一起烧一锅开水,大蒸笼里蒸热祭献的饭菜,到天明时饭菜已凉,她又开始为午饭忙乎。


那时的年事充满了仪式感,再调皮的小孩子在先祖面前,都怀有几份敬畏心。那时的年事特别盛大,烛台上燃着蜂蜡,彩釉薄瓷碗里供奉着八碗肉菜;南墙上的龛里半个洋芋上,院石上的香炉里,都燃着香火。天地神灵老祖先都来过年。每顿饭第一碗,祖母都不忘首要的祭献。


祖母做得那么虔诚细致,轮到祭拜她时,一切变得这么简陋。厨房里冰锅冷灶,大蒸笼丢弃在墙角,一碗浆凉水还得去六祖母家借。


夜幕里去村头接祖母,我的哭声孤独而寂寞,虚弱又无力,一声一声喊奶奶,一声一声被黑暗吞噬。


小时候夜里行走,总感觉身后有鬼跟着,恨不得一脚踏进光明所在。此刻最渴望祖母能在黑暗降临,能借着飘摇的火苗看见她的子侄儿孙,看到我的婆娑泪眼。能跟着父亲的香马盘回家,回到供桌之上,就像遗照上那样,慈祥地注视我们,接受我这个老孙女的跪拜。


我是老祖母丢在人间的老孙女,走在通往坟墓的道路上,老祖母的爱支撑着我日渐消瘦的躯体和日益衰弱的心脏,一步一步走向祖母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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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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