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啊

清末民初，水磨村的赵家台有弟兄三个。老大赵清江，老二赵清海，老三赵清章，这是亲亲的弟兄三个。大概是清末民初的人吧，所以名字里边都有一个清字。让人感到奇怪的是，老大和老二的名字都与水有关系，而老三的名字为何与水无关呢？（赵）清江又名吉利，（赵）清海又名吉亥，（赵）清章又名吉弓，显然弟兄三个都属于清字辈和吉字辈。

赵清江有子曰赵维益，赵清海有子曰赵广文，赵清章有三子：大子曰赵维斌，二子曰赵维宁，三子曰赵来相，赵广文与赵来相无疑维字辈，当初其名字中也有维字，但两人的有维字的名字后来都没有流传下来。

赵家台的三兄弟他们的家，就是后来的五婆与转雪姑的家。前有厦房后有窑洞，院子狭窄不甚宽敞，窑洞顶部裂缝掉土块。据说西平哥的奶奶，就是被掉下来的土块砸伤而亡的。西平哥及其弟弟西昌，是赵清江的孙子。赵静安赵卫安赵明安是赵清海的孙子。赵西龙赵威赵强赵健赵徽是赵清章的孙子。

这么多的孙子，他们的祖先其实只有两个人。哪两个人？就是赵家台弟兄三个的父亲与母亲。我们这些孙子的老根，最远只能上溯到这里，即这以前已经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的了。比如弟兄三个的父母的尊姓大名以及生平事迹。

啊，我的值得自豪骄傲的列祖列宗。

51岁的爷爷和11岁的爸爸在种麦子

我的爷爷生于1896年，卒于1947年，终年51岁，英年早逝。可我从未见过我的爷爷，他也更未见过我。听父亲说，我的爷爷早在我父亲十一岁那年就因病离开了人间，年仅51岁。

爷爷是怎么一个人呢？这看你是要说还是要打，爷爷是要说能说要打能打，他的说与打几乎从无失败过。村里凡是见过我爷爷的老人，都说我爷爷是一条英雄好汉。如此想来，爷爷的外表也像父亲一样人高马大身体很好，是个瘦人黑人，有杀气，让人敬畏。

爷爷本来有张照片，是他和他的两三个朋友，都一身雪白地站成一排，而且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个长长的旱烟袋。可惜这张照片，在我学前的五六岁被我损坏了，再也找不见。

我至今不能知晓我爷爷的一辈子都在干啥。爷爷因病只活了人的51，从而心不甘情不愿地英年早逝。爷爷短暂的一生，留给后世的是英名与威风，自然也有很大很深的遗憾。别人都说他是一位喜欢打抱不平的，见义勇为的，为朋友两肋插刀的，非常厉害的英雄好汉。

据说旧社会天非常旱，地旱得开裂而且冒烟，张王二斜最厉害的小伙子来水磨村前要分水磨人的红河水，只要远远地瞅见爷爷插在地上的铁锨以及蹲在铁锨旁抽烟的爷爷，他们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闻风丧胆并且立马滚蛋，因为较量中他们尝到了爷爷一个人铁锨的威风与厉害。所以只要是我们村上浇地，村长就派我爷爷一个人去看水。

爷爷虽然非常厉害，但爷爷和他的兄弟们都很贫困，并且日子艰难。爷爷是老二，他的亲弟弟为生活所逼走投无路，竟糊里糊涂地把妻子输给了人家，结果人家就理直气壮地来领人，这风不知怎么吹到了爷爷的耳朵。爷爷“忽”一操起锃明瓦亮的铁锨，把领人的那几个恶人打得伤的伤来残的残，屁滚尿流地彻底滚了蛋。

爷爷只活了短短的51年，我确实想不出他的一生都在干啥。据父亲讲爷爷做过生意，做生家中还有一头毛驴和一头黄牛，做生意做烂了，所以还是不能把穷日子改变。也许就因为做生意蚀了本，爷爷才乱箭穿心大病一场，不久就永别了人间。

父亲又说爷爷曾务过几年西瓜，西瓜像桶粗而且很甜。爷爷给他外甥摘了一个大西瓜让他抱回家，谁知他外甥不满十岁半路打了瓜，没能拿回家，结果回去后被他父亲打了一顿。这是爷爷的外甥八十多岁后，亲口对我说的。

爷爷也是个很勤劳的庄稼人，也舍得出力流汗种庄稼。我想他把庄稼肯定也种了少说有二十四五年，每年的收种庄稼，作为农民应会的那一套农活，他肯定也驾轻就熟而积极参加。

但一个人们不争的事实是，爷爷鬼迷心窍地热衷于赌博。那时叫耍钱。你想人本来就穷还弄这事，一辈子怎能把日子过成？而赌是无底洞啊！可能爷爷一生的穷困潦倒，最大的原因就是赌博。据说一夜之间就把一个窑洞的白云似的棉花，全输给了人家，简直把家人的眼睛都急得滴血。如此沉重的打击，爷爷如何能缓过气来？痛定思痛，我不禁一次地发问，爷爷啊爷爷，凭您那般聪明正派威武见义勇为打抱不平，为什么一生却沉迷于那为人所不齿的赌博？

据父亲讲，旧社会的爷爷不知在临潼干什么，可能是当兵，他要跟别人打牌，而别人不要他打，他便与别人发生口角，最终被人家捉住割掉了半块耳朵。因为人家人多势众，再勇敢的爷爷也是单枪匹马，并且好汉也害怕四只手哇。我一直怀疑，这打牌可能就是一场别人合起来暗中对付爷爷的赌博，爷爷可能输得最多，只是因为他几乎没有钱，所以别人才拒绝他继续玩，而他总想把输的捞回来，所以……但不管怎么说，这毕竟就是爷爷一生的奇耻大辱，说不定爷爷的英年早逝就是因为这件事。

据说爷爷终其一生特别爱吃面片子，面片子就是把面切成正方形的小块，下到锅里煮熟捞干的吃，旧社会嘛，我家贫贫的贫农，饥寒交迫，吃了上顿没下顿，哪有那么多的白面让爷爷成天吃面片子？所以说面片子这种饭，也只能是十天半个月让爷爷吃一回。据说爷爷这个人心很硬，他吃面片子时，全家就他一个人吃，而奶奶、我的两个姑母、我父亲以及我小姑是根本吃不起的，因为没有那么多的白面，所以爷爷一人吃面片子就好比爷爷一个人过年，其他家庭成员照例是吃糠咽菜。

据说爷爷吃这种好饭时，他端着大老碗圪蹴在窑门口，用筷子刨着狼吞虎咽，丝毫也不顾及不懂事的年幼的父亲与小姑因吃不到面片子的哭闹……对了，我小姑就特别爱吃面片子，我父亲倒还无所谓。

后来我想，爷爷的这种心硬的做法无疑是正确的，因为他是全家的顶梁柱，如果他倒下了，这个家就会立即坍塌，这个道理想必爷爷是心知肚明的，他的头脑当时还是是非常清醒的。爷爷不会儿女情长，他是英雄，英雄气短。关键时刻，心硬如钢。不过即便如此，我仍要对九泉之下的爷爷说，爷爷啊，你永远都是我的值得光荣自豪而骄傲的好汉一条。行文至此，我突然感到爷爷很像那个在船上卖牡蛎的很少抬头的于勒，难道爷爷在阎王手下也是这般神色？

七十多年的时光一眨眼就过去了，爷爷遗留下来的东西少得可怜，除了一孔烟熏火燎的浅浅的烂窑外，还有一个类似枕头的然而非枕头的比枕头大得多的四个角包着铜皮的木制的匣子，还有一根马棒，也不知是干什么用的，再还有就是一双铁质的用铁链连在一起火筷子。除此而外，便什么也没有了。

爷爷的坟墓，早在“文革”前就被当做“四旧”给无情地平了，那块地是我们赵家的老坟啊，都沉睡着我们赵家的列祖列宗，后来连同坟墓的那块地都成了外村的了，如今外村人又在那块地建筑起了家园，我们的祖先都被人家整日地踩在了脚下……没有办法，我们每年每次给祖先烧纸，只能在接近那块地的十字路口或路上烧。是可忍，孰不可忍？

爷爷啊爷爷，我的只活了51岁的英年早逝的爷爷！

2021、7、31水磨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