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磨村六人记

(1)

新会娘

新会娘原来瘦高瘦高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变得现在这样低矮,比过去能低足足一尺啊!连脖子都没有了,这真是天大的怪事。长这么大只知道越长越高,哪知道竟然还有越长越低的人。

新会娘60多了将近70岁,人黑而瘦,她说她身体的个部分都在收缩,所以就收缩成了现在这么高。可别小看新会娘这个人,她做的一些事情你根本做不到。从60到90年代这40年,来相爸(她丈夫)在韩城煤矿工作,新会娘在家上有老(婆婆)下有小(两个孩子),一天要做三顿饭还要上工或种责任田,可以说新会娘整整担了40年的水。一个女人家跑那么远的路,上那么陡峭的长长的坡,桶又是那么样的大那么样的沉,而来相爸逢年过节回来后,可以说是40年水担根本没有上过肩膀儿。

儿和女还很年幼,三婆(她婆婆)卧病在床,后来三婆老年痴呆,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疯了,炕上尿炕上拉。每当新会娘从地里干活回来,顾不上喝一口水,而三婆把自己拉的屎用手扔的满屋都是,特别是扔了一锅头。三婆的大女儿来看三婆,遇到此情此景恶心得忍不住简直要吐,而新会娘总是沉默寡言的无怨无悔地任劳任怨地把这些迅速地收拾干净,给婆婆洗净手又给全家人做饭。饭后又给婆婆去洗肮脏的被褥和衣服,连三婆大女儿的丈夫都被新会娘感动得五体投地,他常常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

来相爸40年没担过一担水,也很少到地里去做庄稼,所以家里的一切都是新会娘一人操劳,别人家都是男人担水而新会娘一担就是40年。有时新会娘一家人正吃饭时,三婆就大小便了,新会娘立即撂下碗筷就去收拾,收拾完毕才会去吃自己的残羹冷炙,而且一点也不感到恶心。

想想吧,从解放到现在的水磨村的所有媳妇,在居家过日子特别是孝顺老人这一点上,没有一个人能做到新会娘这一点。而新会娘总是那么沉默寡言,总是那么任劳任怨,总是那么无怨无悔,她简直把婆婆当成了自己的亲妈。请问不管男女谁能做到新会娘这一点?谁能担水一担就是40年?谁能每天给婆婆擦屎擦尿端屎端尿洗屎洗尿?谁能一天三顿给婆婆喂饭喂汤喂药?谁能把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过得如此有滋有味有声有色?没有,从来没有!

晚上睡在床上从村东想到村西又从村西想到村东,只有新会娘一人。也许她受过大苦大累,也许她担了40年的水,所以她的个子才被生活的重担压成了现在这般低矮。新会娘,您终于可以好好地休息了。

(2)

四婆

当我认得四婆时,四婆已是从头到脚一身黑了。四婆是文盲斗大的字认不得八升,但她早早就入了党,可以说几乎当了一辈子的干部。

五十年代到“文革”前四婆担任队上的妇女队长。“文革”到七十年代是队委会委员兼党小组长。八九十年代是党小组长兼大队编织厂厂长。一个文盲老太婆凭什么入党,凭什么当干部?这都是因为四婆这人的口才特别好。他讲话不要稿子,粗喉咙大嗓门,仿佛男人一样一字一板地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四婆在家抽旱烟用烟袋锅子,出门在外则吃纸烟或者卷烟。四婆一双脚是三寸金莲,所以他是一个小脚女人,但她走路却走得比较快,而且从来不要拐杖。四婆从头到脚虽然一身黑,但她头上却顶着一个月白色的大手帕,这就是人常说的陕西八大怪之一的帕帕头上戴了。

四婆生有两个儿子,以后她丈夫做生意被人害死了。这都是解放前的事情了。所以四婆大半辈子可以说是一个寡妇,但就是这个寡妇却供给大儿子考上了北师大,供给小儿子进了东方厂,供给他们立了业成了家,娶了妻生了子。

别的家庭儿子结婚以后都与父母分了家,但四婆的两个儿子结婚后直到四婆去世也没有与四婆分家,这种绝少仅有的怪现象确实值得人们好好地去思考。

四婆家的日子从六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一直都是红红火火的,因为四婆的大儿子大学毕业后一直是国家的行政干部,小儿子一直都是东方厂工人,所以四婆家不缺钱花。从七十年代一直到九十年代,四婆家每年过年都要压碗子(作红烧肉),而且每年的大年初一,四婆的小儿子早早都要跑到我家来邀请我父亲到他家去,同他们家人共进午餐。

四婆的小儿媳常常对人说我父亲这个人真能喝,一电壶的开水泡茶喝,不一会儿就喝完了。喝完了怎么办呢?此时此刻四婆就大声地命令小儿媳去烧开水,烧了一电壶不多会儿父亲就又喝完了,于是四婆就又命令……而小儿媳多半都是不愿意烧的,但对四婆的命令她是不敢稍有怠慢的。

同四婆比起来父亲要年轻得多,父亲叫四婆为四娘,父亲也是村干部,父亲也能说会道,父亲到四婆家不光是为了吃喝,更重要的是同四婆一家人聚一聚、坐一坐、说一说、笑一笑、谈一谈。

而四婆家逢年过节是少不了好烟好酒好茶的,父亲好茶,与四婆一家人谈笑风生之时,不知不觉地自然而然地就喝了那么多的茶水了。感谢茶水,感谢四婆,感谢四婆的家人。

(3)

军爸

军爸是四婆的大儿子。高个子,不胖不瘦,国字形的脸,脸色黑,大平头,眼镜一戴,两条胳膊往后一背,抬头挺胸,与会亭娘(他妻子)并排行走,很有一种伟大领袖的风度。其实军爸要是穿上军装,带上大盖帽,那他就和中将韩练成将军非常相似。

军爸是水磨村人的自豪与骄傲。他是解放后水磨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学生,而且他考上的大学,是解放后迄今为止,除他外,水磨村人没有考上的最好的大学——北师大。50年代中后期,是军爸的大学时代。60年代70年代80年代以及90年代的前5年,这35年,是军爸的工作时代。90年代后5年到2005年这10年,是军爸备受病魔折磨的时代。

在35年的工作时代,军爸官至西安市委组织部干部,这个官职,也是解放后迄今为止,除他外,水磨村人没有作过的最大的官。在35年的工作时代,军爸每次都是骑自行车往返于西安与水磨村之间。直到后来,在西安买了房,把全家带出去为止。

军爸每次回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等不得喝完一杯水,就为家里去担水。记得有一年天旱,军爸为家里种玉米,由于用镢头挖的坑太深,所以种下的玉米一个也没有出来。

工作时代的军爸,每次给会亭娘的信,都是清秀工整的蝇头小楷。我母亲生病后抓的药,就是军爸给开的药方子。怪不得字写得那么好,原来是他给开的。

70到80年代一连好多年,每年过年的那一天,四婆(军爸母亲)都派广义爸(军爸弟弟)到我家来请我父亲,去他家聊天并吃饭。因为不管怎么说,四婆是两个儿子挣钱,这在当时我村是比较罕见的。

军爸每次回来,都躺在大门口他的厦房看书。他看的书有《红岩》,还有《沸腾的群山》等。

我考上中师后,门中的好几个我叫爸的,他们都非常高兴地聚在我家 ,天南海北海阔天空地高谈阔论,真是谈笑有鸿儒啊!这其中就有军爸,他是名副其实的鸿儒啊!他是50年代中后期,北师大中文系的高材生啊!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西安市委的机关刊物——《组工挚友》,就是他任主编与总编的。

(4)

八老爷

要说一年中最冷的时候,那应该是元旦前后的那几天,老弱病残本来就害怕冬季,但更害怕元旦那几天,天再冷麦苗油菜松柏女贞梅花等都可安全越冬,但老弱病残往往不能安全越冬,你就是把屋子弄得再暖他也不能越,不能越便只有永远地睡着了。

故冬季往往是老人的旺季,所以冬季的寒冷是非常可怕的。50多年前村上有一个年龄不大的老汉,他家就他一个人,可能是家里非常寒冷,所以一个冬天他每天夜晚都睡在生产队饲养室的大窑洞的最里边,那里边黑咕隆咚的而且堆满了山一样的一寸长的牛吃的麦草。他就钻在那麦草堆里只露一个脑袋,由于饥寒交迫最终就死在了麦草堆里边。被人找到后衣服里边的虱子一疙瘩一疙瘩的蠢蠢欲动,没有寿衣可穿,也没有棺材可敛,村人只好把他用烂席片子一卷再用绳子一捆,由学理哥与庆娃伯用门板抬着,在鹅毛大雪中草草地挖了一个土坑像埋萝卜那样把他埋了。一转眼半个世纪过去了,谁也不知他的坟究竟在哪里,根本也无人想知道。只知道他姓陈,孩子们叫他八老爷。

其实八爷人家也是有名有姓的,而且姓名还不同凡响,叫作——陈占英。你听多美的名字,只是平时没人使用罢了。其实八爷最早是弟兄四个,但弟兄四个很早就分了家而各自为政,而且都因为贫穷而终生未娶。八爷是老大,老四混得比较好,老三混得最好,最起码人家三个都能自食其力并且有吃有穿有家,而八爷简直贫贫的贫农,不,简直是雇农了。但又无人雇他干活,他又不会干什么活,他一天的工作就是提个笼拿个扫子弄树叶,回来后晒干了当柴烧,但又不会作饭,基本上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饥寒交迫的生活,饿极了就在垃圾堆里捡脏东西吃。他沉默寡言神神经经啥也不会干,根本挣不了工分,所以生产队也不要他干活。

他家里也有不多的粮食,但他不会做饭所以大半都生不生熟不熟地被他糟蹋着吃了。那年月他可能也享受着队里的五保,不然的话不会干活的他恐怕早就饿死了。他是一个驼背而且驼得很厉害,人黑而瘦,一年四季戴着蓝色的肮脏的棉帽子,整天收拾着树叶柴草,沉默寡言得简直哑巴一个,死的时候只有60出头,唉,人哪!

(5)

占武老爷

52年前的那个夏天,妈妈割麦子去了,爸爸拉运麦子去了,家中只剩下奶奶跟我。奶奶在案上和面准备擀面,两岁的我躺在炕上睡得正香,忽然一阵响动疯疯癫癫地闯进来一个连说带唱的年轻女疯子,进了街门一切都要走马观花似的摸一摸,这疯子闯进窑洞停止了唱歌,一眼发现了睡得正香的我,啊呀,这么心疼的,叫妈来抱抱,一边说一边把我抱在怀中左摇右摆喋喋不休,还不如抱回去再给娃娶个媳妇……奶奶一边飞快地捋着面手,一边飞快地抓了一个馒头,一双小脚急匆匆跑过来,一手把馒头塞给疯子的同时,另一只手就护住了我的脑袋与脖颈,快吃馍,把娃给我!疯子见了馒头就往嘴里塞,顺手把我给了奶奶,然后连说带笑地出了窑门,只听垮塌一声,把我家栽在房檐下的鳖打颤(老式独轮车)拉倒在地……奶奶最害怕的是这疯子一失手,把我摔在地上,那我就毕了。

这时我也醒了,大概是饿了,一个劲地哭,奶奶抱着我来到大场,把我交给在大场干活正在休息的战武爷,让战武爷把我抱到地里,交给我母亲让母亲给我吃奶。战武爷家贫如洗一生未娶,最爱村里的小娃们,他那时大概40好几,外貌与性格很像黑旋风李逵。他轻轻地抱着我一边走一边嗷嗷,不叫唤,不叫唤,到地里寻妈妈给娃吃奶奶……他一边说一边把我抬升,用他那满是胡茬的大嘴轻轻地逗弄着我稚嫩的脸蛋与小嘴。他抱着我从村子中一直向西走,约莫一袋烟的功夫一直走到惠家坪下边的麦地,终于把我交给了正在挥镰收割的母亲。

此情此景的这一幕52年来一直铭心刻骨,但后来我吃饱了奶是如何回去的,我实在是稀里糊涂。而战武爷的坟墓,却在距离我村60多里的县上头——金山,他外甥的村中。唉,我多会才能向他老人家好好地磕几个响头?

(6)

老陈爷

水磨村有一位老人,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常常被人们自然而然地忽略或忘记,连他的姓名也经常不被人们提起,人们都叫他老陈,有在后边加哥的、有在后边加叔的、有在后边加爷的、有在后边不加的,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他本来不是水磨村人,是白鹿原坡孟村公社人,他的老家可能没有人,年轻时候由于生活所迫就到水磨村给财东家扛长工,由于活干得很好人品也很不错,特别是曾经救过财东家,所以财东很感激就赏赐给他一孔小窑洞,就这样他便在水磨村安了家,解放后就成了水磨人。

由于他一生贫寒所以一辈子也没有成家,所以也就没有妻子儿女。他的小窑洞的所在地离财东家挺近,从外形上来看颇像一个独立的烧砖瓦的罐罐窑,也算一个微型的丘陵,其实最像一口扣着的锅,或者说简直就是蒙古包。

我认识老陈爷时,那是七零年左右,老人家高个子清瘦,不知为什么眼睛总是红红的,好像还经常留着泪,人很和蔼,虽然贫寒但心地良善,总之老陈爷给人的印象是很穷并且很苦,这全部体现在他的穿戴与面相,明眼人只一瞥便可下结论。

好在那年月老陈爷属于村上的五保户,一年到头分粮分钱什么的人们也没有把他忘记,进到他的窑洞很昏暗,可能一生也没有安装电灯,小窑洞里边往南开凿了一个更小的窑洞,放置着一口乌黑的棺材,那是他一生的积蓄所购,窑洞前边搭了一个棚,棚底下是他做饭的锅灶。老人很善良,老人很慈祥,老人很和蔼,老人很乐观。老人屋里收拾得也非常整齐干净,估计七零年左右他已经70往上,粉碎“四人帮”后没多久他就病故。

老人一辈子非常干净,但病故之前的日子老人不吃不喝昏迷不醒,不由自主地大小便严重失控。生产队就是给计最大的工分,也没人肯去伺候。时任生产队长的父亲便毅然决然地叫我母亲去伺候,擦屎擦尿、洗衣服烧水做饭、喂吃喂喝、直到把老人伺候到从尘世上走。

在我的记忆中,妈妈说你老陈爷心灵手巧,他会用麦秆拧编纺线用的那个厚厚的坐垫,所以母亲就引着我给老陈爷去送麦秆,顺便也给他带上用手帕包着的几个馒头和鸡蛋,等母亲领着我去取坐垫时,又给他带上了用手帕包着的几个馒头和鸡蛋,老陈爷乐得脸上笑开了花,将他编的金黄色的厚厚的软绵绵的坐垫笑呵呵地颤巍巍地递给了母亲……

老陈爷去世了,去世在大集体解散前,距离今天已经长达39年,将近40年的风风雨雨沧海桑田,至今已无人能说清楚他的坟墓到底在何方,也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在水磨村生活了50多年的孟村公社的人,他的真实姓名叫陈民新。

2021、8、水磨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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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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