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的只有河南·戏剧幻城

只有河南戏剧幻城，从几个月前我就开始被网络上铺天盖地的各种宣传持续轰炸，结果就是我好像已经很熟悉这里了，但我又确实更想亲自去看看那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能看到怎样的情境，和我脑海里设想的一样吗？

因为熟悉而不畏惧，因为好奇而想探究，这波操作漂亮。

6月中旬，端午刚过，幻城的百亩麦田业已收割完毕，看不见风吹麦浪的金黄，裸露的黄土大地映照着绵延耸立三百多米长的夯土高墙却更有着别样的悠远沧桑。身处其中，竟无端会觉得自己似乎是来自于许多年之后，在这里回望许多年前的自己，旷野之中，一种孤独感缓缓升起，但我却莫名沉迷于这孤独之中。

麦田和土墙之后，就是真正的戏剧幻城了。从一入门，你就走进了一个巨大的棋盘，脚下纵横交错的棋局是谁摆就并不是你当时会去思考的问题，也或许那并不是一个问题。因为你会看到人潮涌动都向一个点汇聚而去，这时你不会思考，你相信跟着众人前行就不会迷路，只要，跟着就好。可幻城却分明在入门的那一刻就已经告诉了你，你是有选择的。

只是我们在很多时候都会放弃选择，因为追随显然是一种更省力也似乎更安全的选择。

李家村剧场内一片黑暗，引导员手中的昏暗灯光只能指示方向，却无法让你认清自己周围所处的到底是怎样的环境。其实，看不清、看不远不才是我们大多数普通人的人生常态吗？于是，你只会也只能跟着指引的方向走，不会有疑问，你会追随着众人涌向一个狭窄的小门，不会去问这扇门通向哪里，不会去问门后有什么。问了也不会有人告诉你，因为指引你的人必然守口如瓶，而冲在前面的人也和你一样一无所知。放弃了选择，不会有疑问，也就不会有恐慌。不，恐慌也还是有的，分明看见一群人进到了一扇门里，还没等你进入门就关上了，恐慌的不是门后会有什么，而是为什么自己没能跟大家一起挤进那扇门里。

我一向不喜欢拥挤，因为战斗力不强，总是习惯性的退让，索性站在一边给人让路，直到引导员打开了我身后的一扇门，我竟莫名当了第一个进门的人。虽然我之前并没看到那里有扇门，可原本人生就并不是只有一扇门而已啊。那一刻，我挺得意的，我选择了跟别人不一样的情节。

这扇门后面是1942年11月李家村的一个院子，阴暗的灯光下，隐约能看到院子一侧椅子上一个一动不动的老人蜡像。这是戏剧的幻城，我在等演员的登场。

演员登场了，却只是抱膝埋头坐在房前的土阶上一声不吭的一个小姑娘，倒是那个蜡像发出了一声悠悠的叹息：“恁饿吗？”他是李家村的郎中，1942，人都要饿死了，谁还会求医问药啊？即便是郎中这时也无法自治，他也要忍受饥饿，经受眼看孙子饿死的痛苦，承受仅剩的一个孙女也快饿死的无助无望。

一起逃荒吗？如果死在路上就成了孤魂野鬼，再也找不到家了。

留在原地吗？怎么活下去，吃什么呢？

这时村里响起了敲钟声，出去找车站站长弟弟要粮的李十一回来了，该有粮食吃了，到广场上去吧。

于是，大家纷纷起身，离开郎中的小院，向村中的广场进发。在那里，李家村每一个饥饿许久的人都在翘首以盼李十一带回的粮食，可李十一的房门却迟迟没有打开。

在等待的时间里，他们用意念共享了所有平凡却美味的食物，馒头、灌汤包、烩面……天黑了，黑暗无可避免的到来，他们用之前意念中吃饭积攒的力量一起愤怒地砸开了李十一紧闭的房门。饥饿和死亡的恐惧，种种极端的情况能把人变成野兽。

我曾自以为我所做的选择不同，却原来只是一段过程不同而已，我选择或被选择看了一个小村郎中的不同人生经历，他自然是和隔壁的铁匠不同的。但最终他们都会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汇聚其中，经历相同的灾难、饥饿、恐惧和死亡，没有选择。

李十一带回了粮食，一家20斤，远不够糊口，这本就不是用来吃的，而是用来做种子的。这是李十一选择用弟弟李十八的命换回来的，因为有种子才有希望，生命和血脉才有延续下去的可能。李十八因为私自放粮给饥民，被枪毙了。而李十一正是这次私自放粮的直接促成者，目睹弟弟被枪毙留下的血衣，他疯了。

一起砸破李十一房门要粮吃的村民，面对为了自己一死一疯的兄弟俩，面对当口粮还是做种子的难题，全村60岁以上的老人选择了离开村庄走向荒原，他们决定再也不吃一粒粮，把活下去的希望留给子孙后代们。他们唯一渴求的就是上天能够降下一场大雪，让自己冻死在离家不远的山岗上，能看到来年这里金黄的麦浪。

牺牲和希望，拥有将暗夜中的人性点亮的能量。

散场了，像来时一样，汹涌的人潮涌向有限的几个出口，大家似乎又都无法自主的着急的推动着别人也都被别人推动着向前移动，让我突然间联想到刚才看到的逃难人群。我还是选择在队伍的最后，争什么呢？下一站不都是一样吗？一直在那里，总会走到的。

我以为独自一人的我是最不着急的，怎样都行。这时就看前面人群中一对父女突然选择停住脚步，向一边挤出了人流，爸爸说“我们在这里等着妈妈，一块走……”有牵挂，就会有不一样的选择。

这是戏剧的幻城，这是人生的映像----记忆

我其实是个很感性的人，我排斥看一切会让我痛苦难过的东西，所以我不愿看电影《1942》《唐山大地震》等等等等，我尤其畏惧看到人在极端状态下所呈现出的非人性的一面，活得不像个人比死亡更让人恐惧。

所以当剧目中那些曾经主动选择死亡的老人隔空看着几十年后金黄的麦浪时，他们问生活在李家村的后代们“你们还记得我们吗？”后人回答“不，我不想记得，那段记忆太伤痛太沉重了。”这真得让我一震，我以为标准回答会是我们永远记得永远怀念，但在这里，真实的内心反应被正视被表达。

可恰恰是这样对伤痛和苦难的正视，这样毫不隐晦的表达，却让我们和自己达成了和解，所以“不是不想忘记，而是忘不了啊。”有些记忆和情感是深入骨髓的，即便不曾表露，但永远存在。不表露不是因为麻木，而恰恰是怕麻木，因为内心深处总要留有一方柔软，不频繁触碰时时展现就是要在某个需要的时刻，轻轻一拨就能触动我们的心弦。

这一点上，老子果然是最有智慧的。在迷雾飘荡中，老子从河洛古城款款走来，孔子问道，他淡淡的说“前人的话，有用的就听，没用的就算了吧。”孔子说后世子孙都想进一步了解我们的哲学思想，他又说“哲学这个东西是用来思考的，不是用来宣扬讲述的，多想，少说吧。”

河南这片土地上不仅有伤痛和苦难的记忆，还有数不尽的群星璀璨。幻城剧场用各种建筑组成的升降舞台，梦幻的灯光，营造了夏商周的久远，秦汉的生机自然，魏晋的飘逸风骨，唐宋的盛世繁华。尤其是旁白台词，让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看《大明宫词》时被里面旁白台词深深触动的感觉，娓娓道来的讲述着历史的隽永悠长。

那些登上前台的人名都如雷贯耳，老子、孔子、刘秀、曹操、蔡文姬、杜甫、白居易、李煜等等等等，还有那些因为没有登上前台而表示很不满意的袁绍、司马懿、潘安、司马光等等等等。

惊讶吗？得意吗？骄傲吗？祖上原来这么阔绰！

郁闷吗？痛苦吗？崩溃吗？这得有多少课文和人名要背诵啊！

老子又出来了：“别一直回忆我们，抬头往前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大好河山，那拜拜吧。”

是啊，一代人应该有一代人的贡献创造，一味抱着祖宗的牌位自鸣得意是怯懦而没有意义的，应该要让后世子孙看到属于我们这代人的精彩。

这是戏剧的幻城，这是人生的映像----魔幻

火车站剧场，还回到1942年李家村的故事，这里是在第一个剧场里只以血衣出现的李十八的主场，他用生命倒计时的方式去回顾他是怎么生的，然后怎么死的。虽然在母亲溺水而亡后，被哥哥李十一用镰刀从母体内剖腹而生的设定很魔幻。但这样的魔幻以及他被哥哥护佑一生的经历，让他在最后一刻看到哥哥明知他放粮会死也还来为全村人要粮之时，选择了舍弃自己也就顺理成章了。

从枪炮声连天一片混乱的火车站再次转场到一个大舞台，金黄的麦浪间雀鸟穿梭其中啄食麦粒。已经疯掉的李十一又出现了，他对守护麦田的稻草人说“都是一条命，让它们吃饱吧……”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很魔幻，之前在火车站要粮的饥民们多像这些雀鸟，能不能吃，能吃多少完全被别人主宰。在火车站剧场里迷乱阴暗的灯光下，被禁锢在铁丝网那头的饥民们要攀爬翻越的样子像极了恐怖电影里的丧尸，可这都是一条条生命啊。李十一是疯了，但李十一好像又是最清醒的。

走出了李家村1942的故事，我迫切需要沐浴阳光，看一些能让自己尽快摆脱沉重的东西。据说光与影剧场的表演是能展现美学的，时间刚好能赶上演出，就来到了这个剧场。因为是踏着点来的，所以场内的250个座位已经坐满，被告知可以站在后排观赏。我的工作站立是基本要求，何况只有13分钟的表演。结果后来的我十分庆幸当时的自己没有位置坐。

演出开始了，没有演员，没有故事，没有背景，只有头顶的激光射灯伴着强烈的鼓点变换着照射的造型、方向和颜色。我知道这套组合灯具造价不斐，但再贵也改变不了它所营造出的迪厅的感觉，关键这迪厅当中没有舞蹈和酒水，只有250个排列整齐的座位和端坐其上不知道该往哪里看的观众，以及拿了站票靠在墙边尴尬的脚趾都要在地上抓出沟的我。

想想这场景多魔幻。幸亏是站票啊，我拉着朋友飞快地逃离，表示自己绝对不能受制于“来都来了”的魔咒。可如果我是坐在那里的一员呢？如果我的位置恰好在正中间的C位呢？我还会有勇气不惜给旁人造成麻烦冲破重重包围逃离现场吗？还是会坐在原地安慰自己只有13分钟而已继续把这魔幻的表演看完呢？突然觉得这节目连同这些观众共同组成了一个大型的行为艺术现场表演。

朋友说如果是她可能会咬着牙坚持到底，没有我这样的勇气及时止损。我轻描淡写地说“本来进去就是为了看看是个什么东西，不看会有点遗憾。但看了，知道了，后悔了，就要快逃啊。13分钟我干嘛不好，在这里耽误功夫。”说是这么说，其实这种魔幻的事情我生活中绝对没有少干，不然怎么会有这么痛的领悟呢。

只有河南戏剧幻城，21个剧场，56个格子院落如同棋盘或者说迷宫一样布局，每个院落有自己的主题。我随性惯了，觉得如果拿着导航确定坐标方位像刷街一样无遗漏的走下来，就太无趣太功利了，索性随便走，走到哪里就算哪里。

这样一来，兜兜转转中有些地方走过了好几次，而不经意的一个拐弯又会突然发现一个似乎从来未曾踏足的新区域。但当你真的需要去某一个固定的院落看表演时，又发现那个不经意间已经走过好几次的院落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于是迷失在这座幻城里。没有效率，但这样闲散的游逛却能够带给我心境的放松。

本来嘛，说这里一天逛不完，其实就是让你去休息闲逛的，不是让你把闲逛当工作一样去完成的。这就像中国的园林，本身面积不大，却九转迂回，不是为了让你在最短的时间里看完全部风景，而是为了让你在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生命中去慢慢欣赏探寻。

发现了一片新景观，很好，很新鲜。这个地方我已经来过了，没关系，如果碰见了，那就是缘。

因为之后你会发现，当你需要它想找寻它时，它反而会消失不见，总也难以相遇。

明明是那么熟悉看了许多次的东西啊，明明觉得只要你需要它就在手边，所以不在意。可突然之间，你就找不见了它。

人生，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