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回不去的过往

今天偷懒,发一篇旧文,我从2016年4月工作开始,到2019年11月结婚,几乎一直住着豆总家的旧屋,没有房租,没有租期,有限的时间里,似乎蕴蓄着无尽的天荒地老。我一直想对豆总一家表示感谢,但又觉得这感情无法给付,不能言表,无从兑现。结婚之后,我还偶尔去他家附近看看,也许生命真如一只飞鸟,飞得再远也会回到故乡。


仿佛已走了很远很远

谁知又回到最初出发的地方

记忆的背影正穿过呼唤的密林

走向遗忘

——谨以此文,献给豆总一家


“我要去化校上班,你家的房子,可以去住吗?”

“太可以了!”完全是豆总式的回答,文理欠通,但简单明了犹如数学公式。

于是,时隔十多年之后,我在大厂又有了安身之所。九村东巷,归路总比迷途漫长。

三月将尽,乍暖还寒。我从熙熙攘攘的新华路折开,走进一条便道。道路两旁是高大的香樟,街边零星几个店铺,射出微弱的灯光,映照树叶暗影憧憧。道路的尽头是一幢居民楼,我碰鼻子转弯,几乎完全凭借记忆,找到了豆总家的门牌。我几乎要像以前一样推门而入,一伸手才,发现在熟悉的位置早已抓不到门环——以前那扇铁门消失无踪,换成了一扇棕色步阳防盗门,强悍厚实,拒人于千里之外。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口袋里有他家的钥匙,慌忙找出插入锁孔,姿势狼狈,像一个初出道的小偷。太久不开,锁芯生锈,转动起来有些滞涩,我向上一提,往前推,再向后拉,哗啦一声大门打开,一股子霉味随之弥散,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老宅——回不去的过往

图/厕所所长 庭院

我在屋里前后走了一圈,五十多平方米的两间小屋,一东一西,略显拥挤,每一样物件都沾着经久的尘埃。院子里的落叶足有一尺,东面的两棵腊梅和西面的两棵桂花,因无人修剪,渐次向中央延伸,遮蔽了整个庭院。南面的一排香椿刚刚抽芽,指向黑黢黢的天空,连月季都和野草比赛,长出一人来高,多刺的花茎在晚风中摇摆不定。屋子在整幢楼房的一楼正中,前遮后挡,光照最少,每一株植物都在为争取那一点点阳光而努力,各自为阵,相互绞杀。

老宅——回不去的过往

图/厕所所长 庭院

这幢房子建于九十年代,按照房屋的使用寿命,本来不会如此衰败,只是豆总在几年前去了北京,他父亲患食道癌去世,母亲极胖,行动不便,只好也去了北京。房子一空,没了人气,就像离了土壤的花朵,迅速的萎谢。这里几乎成了蟑螂、老鼠和其它各类小虫的天堂——院子的枯叶可供藏身,常年阴湿,极似下水道的环境,没有吃完的米面在缓慢腐败,为它们提供长久的饮食——踏进厨房,窸窸窣窣的响声半晌不止,似乎反倒是我惊扰了它们的生活。

老宅——回不去的过往

图/厕所所长 庭院

但是,为了自己的生活,我必须蹂躏它们的生活。任你把人性之美吹得天花乱坠,在争夺生活资源的时候,人类也必须跟动物一样,显出不近人情的强悍与刚硬。我堵上地漏,阻断老鼠的通道;清理变质的食物,为昆虫们断粮;然后买来拜耳的杀虫水(需要自己调制、一旦沾上可能要紧急就医的那种),戴上手套口罩,开始了绵延数天的屠杀。头两天里,我每天都能扫出一簸箕的各式虫子尸体,这让在香港海边见惯了成群结队的蟑螂的我仍然恶心不已。三天之后,尸首渐少,晚上睡觉,房间里也不再窸窣作响,我生平第一次感到屠杀的愉悦,这愉悦来自于死亡赐予的安宁。


在学校,教一些只听吹逼的学生,上一些可有可无的课程,事少钱少,工作相对清闲。利用上班的间隙,我开始清理院子。成堆的落叶被一天天集中装箱,抬出大门;桂花树横生的枝条被一一锯断;五六米高的香椿被砍去大半截,连着树冠拖曳而出;月季花被剪断掩埋,留待明年再发。门口的垃圾桶旁常常被我堆得像座小山,又被清洁车一次次运走。植物日夜呼吸,把二氧化碳固化于自身,又被我汗流浃背的弄断砍倒,再呼出二氧化碳被它们吸收,真是绝妙的讽喻。

不管怎么说,生活在一个难以预料的节点重新开始,新世界不新,只是旧世界的延伸,岁月再度如梭,时间复又如轮。

在豆总家生活,与一般的租住房很不相同。没有房租,没有租期,只有一屋子的东西,充满故事和回忆,与二十多年的老宅融为一体,只能整理,无法丢弃。

老宅——回不去的过往

图/厕所所长 西屋

阳台连着院落,开向户外,属于父亲和儿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豆总儿时用过的天文望远镜无人问津。我拿起望远镜,随手擦拭,镜头重新明亮,闪现忽蓝忽红的色彩。可以想见,二十多年前那些美丽的夏夜,年轻的叔叔指着天空,向幼年的豆总讲解着可望而不可即的宇宙。他会用山川的风景来解释地球的变迁,从那里毫不费力的阐明关于星云的种种假说;他能让儿子在想象中看见自转不休的灼热的太阳,和那冒火的核心中迸溅的行星的赤焰;他教孩子搜集图画书中的花朵,用铁锹移植树木。对着豆总饲养或捉住的昆虫,他们一起查明它的名字。

老宅——回不去的过往

图/厕所所长 阳台

毗连阳台的小屋偏西,以前是叔叔阿姨的卧房,如今成了我的居室。屋里的抽屉在在都十分沉重,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物事。翻翻拣拣,随意就能进入这个家庭的历史。狭窄的空间里,无论如何都绕不开一个名字:江善襄,那是豆总的爷爷。我本来对他爷爷知之甚少,但从一张泛黄破损的临时毕业证书中,本能的察觉到了些分量——


学生江善襄,係江苏省吴县人,现年二十八岁,在本校工学院应用化学学系修满规定之学程,考试成绩及格。除俟教育部核准再行换发正式证书外,特先给予临时证书,此证。(民国二十六年六月十日)


后面是一张黑白照片,年轻的江爷爷颧骨微高,鼻梁略塌,耳垂很大,算不上英俊,但五官周正,颇有英气。证书文末的落款是“国立北平大学校长徐诵明”,毛笔签名不拘一格,那个“徐”字的一捺在收笔处猛的一勾,有种力透纸背的刚健。后面的工学院院长,学物理的张贻慧的签名就规整得多,他任过北京师范大学校长,曾上书政府,为民国时期度量衡的统一据理力争。

以前总从父母那里,听到江爷爷的名字,说是如何如何了不起,但从未有过什么直观的感受。这次既偶然翻拣,心血来潮,去网上搜索,百度百科里竟赫然在列。我看了一遍,什么中国黄磷电炉之父云云,感受不深,但履历上一项“1987年退休后一直从事科研,1994年病逝于南京”,却与豆总常常描述的儿时记忆相合。档案袋中那些手稿也是明证,几十页南化设计院脆弱轻薄的稿纸上,小字密密麻麻,并由许多化工设备设计图,绘画精致,宛如教科书。

老宅——回不去的过往

图/影可洛夫斯基

除了豆总爷爷奶奶(他奶奶也是国立北平大学毕业)的少许档案,居室里就全是叔叔的遗物。一副自制音箱高居橱顶,黑漆漆的年深月久,以一种本该发声的静默俯视我蝇营狗苟的生活。江叔叔是学无线电(即现在的电子与信息技术)的,抽屉里整齐的摆满了各种工具和电子元器件。我把它们找出来一一挑拣,时时感受到他的匠心。螺丝和螺母是用木盒分类装好的;每一支电烙铁都仔细的装在纸盒里;铜丝、铁丝都经过细致的捆扎,从不像我用过的,一团乱麻;锤子,钳子,扳手等大工具是在床底箱子里,底下配上自制的带万向轮的拖板,可以轻易的拖出。这么多东西当然有些烦冗,我曾想丢掉一些,但侥幸没有。因为一年多来我已经发现,每当需要做什么活计,从这些箱子里翻找,总有意外的惊喜,那些以前根本不知道怎么用的工具,一下就派上了用场。住的久了,我有时甚至觉得,江叔叔似乎仍未离开。他像以前一样寡言,但时时通过那些工具,对我手把手的谆谆教导。那些箱子和抽屉,仿佛取之不尽的宝藏。

通过一个小小的中厅,东面的一间居室与西面相连。这屋原是豆总的住所,我以前来玩,常在昏暗的灯光下和豆总对着电脑大呼小叫,如今成了他和阿姨偶尔回来时的卧室。室内的东墙悬挂着叔叔阿姨的合照,那时叔叔虽已患病,但面带微笑,气色尚好,面部特征很容易让人穿透回忆,抵达江爷爷的照片。与东墙相对的西墙,是一排高大的书柜,图书的年纪都比我还大,上海译文的《战争与和平》、《十字军骑士》;人民文学的《桃花扇》、《老残游记》、《三国演义》、《约翰·克里斯多夫》;三联的《存在与虚无》,大多是八十年代的产物。即便从现在的观点来看,八十年代仍是个最适宜读书的时代,人们刚刚经历了一个时代的恐怖与迷茫,便开始疯狂的向世界各地追寻精神的食粮,大批优秀的译著都诞生于那个时代。书柜底下连接着一排矮柜,里面装着豆总儿时的照片和他母亲的一些档案。他的母亲,也有点意思,一个高大强壮两百多斤的胖子,以前是跳远运动员;喜欢买四十块一个的苹果,六十一斤的梨;高考前一直在一个穷乡僻壤的中学教书,教的是数学、物理、化学和音乐,七七年教育部恢复高考,她轻松考入大连理工大学,成为百里挑一的大学生。其它的事我就不甚了然,但从豆总的经历来看,这位阿姨的母亲生涯,定是沐浴着腥风血雨,充满了智与力的角逐。豆总小学,思考人生,想出抑郁症,她拒不求医,自己矫治,三年治愈;豆总初中,毁坏教室墙壁,她拒绝赔款,亲自携水泥修复如初;豆总高中,她重拾音乐教师本行,帮班级排练大合唱,并温和的指出晚自习着实毫无意义。所有这些,都透露出一种并不刻意的桀骜,一旦豆总的任课教师稍显智障,就会在大庭广众间遭到不经意的羞辱。

老宅——回不去的过往

图/厕所所长 东屋

东屋和西屋一样,都是朝南,但没有被阳台阻隔,阳光较好。南向的窗台上,摆着一个镀铜的转经台,以太阳能驱动,一俟光照,六字箴言便旋转不息。据阿姨说,叔叔最后的日子就是在这屋里度过,躺在刷了清漆的橡木床上,看着旋转的经筒。望向窗外,两株月季,一红一白,春尽夏来,由苞而放,绽若莲台。人同此理,一时招蜂引蝶,转眼盛极而衰。那天阿姨从北京回来,说要找点东西,她腿脚不便,我帮她拿过一个个纸包,她打开一一检视,都是些旧日的信件。她那天晚上读到很晚,一边读,一边撕,头顶上,灯光似明实暗。我想让她留下那些信件,但最终没有开口,一篓碎纸里有豆总的故事,还有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豆总说这房不卖,他退休之后还会回来,因为这是他的家。同样有他母亲式的桀骜,像老舍的神枪沙一样低语着“不传,不传……”。但谁知道呢,我曾以为死亡和离开是所有故事的唯一结局,可生命就像一只云雀,飞得再远也会回到旧巢。

豆总说别扔了那副音箱,那是他爸自己做的,小时候,他周末经常在父亲的调音声中醒来,他要留作纪念。一天,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两个近一米高的家伙搬了下来,擦去灰尘,接功放,通电。音乐响起,悲欣交集,一如北岛所写,彩虹在黑夜出没,父亲生命之火如豆,我是他的回声。


老宅——回不去的过往

附记:学期将尽,批改试卷的间隙,写写划划,勾缀成行,为了生者,也为死者。

展开阅读全文

页面更新:2024-06-16

标签:北平   月季   北京   所长   庭院   居室   儿时   叔叔   阿姨   阳台   爷爷   厕所   父亲   母亲   工具   旅游

1 2 3 4 5

上滑加载更多 ↓
推荐阅读:
友情链接:
更多: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71396.com 闽ICP备11008920号-4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903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