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春娟生孩子了？”和闺蜜方方打电话闲聊时，她突然这样问我。

春娟是我的小学同学，很久没联系过了，乍听到这个名字，我不禁愣了一下神，继而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女孩的倩影，还是小时候的春娟。

听说她因为堕胎伤了身体，不能再生育，现在怎么又生孩子了？我问方方具体是怎么回事。

“你听我慢慢说呀······”

1

春娟、方方和我是小学同学，那时候我们是班上最要好的三个女生。

我和方方是典型的野丫头，春娟却秀外慧中，不仅人长得漂亮学习成绩也很好，同学、家长、老师都很喜欢她，但人无完人，春娟也一样，她唯一的“缺点”是胳膊上有一条巨大的伤疤。

那是她遭遇车祸胳膊被摔断、做手术留下的，伤疤就像一条巨大的蜈蚣一样趴在她的手臂上，从手腕直到肩膀，样子狰狞而恐怖。

哪个女孩不爱美？这条难看的伤疤是春娟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伤痛，从不肯轻易示人，所以哪怕是在闷热难耐的夏天，她也从没穿过短袖。

小学六年级的暑假，我正在拼命地学习骑车（我们村子离镇上的中学太远了，只能骑自行车上下学），春娟突然来我家告诉我她不读初中了。因为山地骑行太危险，一不小心便可能人仰车翻，这对春娟来说太危险，医生说如果她的胳膊再遭到什么意外的话，很可能要截肢。

我劝她还是要读书吧，她问我读书有什么用，我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学着我妈的语气说读书才能有出息啊，她说不一定，并且给我举了一个例子：

我二姨家的表姐初中毕业，我三姨家的表姐小学毕业，现在她们都在城市打工，工资都是600块钱一个月，读初中的表姐并没有比读小学的表姐多赚一分钱。

我觉得她说得不对，却又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好拉着她的手说：“不论怎样，我们都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辍学以后，春娟先是玩了两年，我读初二的时候，她和村子里一个大我们五六岁的小伙子谈起了恋爱。

放假的时候我去看她，她牵着小伙子的手站在我面前，笑容里带着羞涩的甜蜜。

我很想问问她谈恋爱是什么感觉，但没好意思开口，走的时候我给她留了一张纸条，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一定要幸福哦。

2

那之后，春娟和男友去了县城打工，我们很少再见面，偶尔在村里碰到，她每次都会从包里翻出点儿新奇的东西送我，漂亮的笔记本、稀缺的明星海报、精美的手帕······

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就是外面的世界，我对她的生活充满好奇，她却什么也不说。

我读高二那年，春娟结婚了，不过新郎并不是那位她拉着手甜笑的小伙子，而是同村另外一个大我们七八岁的大哥哥。

因为没到法定年龄，两人并没有领证，但两家按照传统习俗为他们举办了盛大的婚礼，我因为不能请假没有参加，但村里人都说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排场。

寒假我去春娟的婆家看她，新房里新婚的氛围还在，大红的绸被整齐地堆叠在炕上，房顶贴着是五颜六色的拉花，墙上挂着巨大的婚纱照：春娟穿着洁白的婚纱，身边站着西装笔挺的新郎。

不过小地方的照相馆技术不行，照片修得太过，以至于相片中的两人和眼前的新婚夫妇总隔着点儿距离。

春娟美滋滋地把结婚时婆家买给她的金器拿给我看，金灿灿的项链、手镯、戒指、耳环被装在一个精致的盒子里，发着冷光。

我悄悄问她：“这些应该很贵吧？”她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然后得意地对我说：“这是我应得的。”

不过春娟还没适应嫁为人妇的生活，新房里冰冷异常，原来婆婆有事回娘家了，春娟不会做饭，干脆连火也不生了，夫妻两人饿了吃泡面、冷了睡电热毯，得过且过地等着婆婆回来。

我很想问问她结婚是什么感觉，依然没好意思开口，走的时候我塞了一个红包在她手里，红包封面上有我一笔一划用心写下的祝福语：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3

高考结束后，我整夜整夜地失眠，这种煎熬终于在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一刻烟消云散，我成了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

那段时间村里的父老乡亲逢人见面只讨论两个话题：一是我考上了大学；二是春娟因为闹离婚和婆家吵得人仰马翻。

婆家说春娟太任性，一点儿做媳妇的样子也没有，家务不想干，农活又干不了，这哪是娶了一个媳妇呀，简直就是请了一尊菩萨供在家里。春娟也是满腹委屈，她觉得自己小小年纪嫁到婆家，有很多都不懂的地方，需要理解和时间去适应婚姻生活。

两家针尖儿对麦芒，谁也不肯退让，没多久就闹到了必须离婚的地步，却又因为谈不拢离婚事宜大打出手。这样闹了一段时间，最后以春娟放弃财产分割为前提，两家人达成了离婚共识。

确定离婚那天，春娟在家人的陪同下拿回了当初带到婆家的那几床绸被，而那些她曾经给我展示过的金器，几天后则出现在了她婆婆的身上。

糟糕的是，离婚一个月后春娟才发现自己居然怀孕了，去医院检查还是双胞胎，为了孩子她本来是想回头的，但是男方通过中间人传话：宁愿出打胎的费用，也不想再继续这门亲事。

春娟只得去医院做人流手术。

因为我对县城比较熟悉，做手术那天她让我陪她去了县城医院，也许是哀莫大于心死，做手术时春娟一滴眼泪也没流，反而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泪流不止。

手术之后春娟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没过多久她就去外地打工了，走之前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包括我。

那年九月，我也一路南下，去了梦想中的上海读大学。

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手机，也早已忘了书信的温度，我忙着求学，春娟忙着谋生，就这样春娟渐渐从我的生活中剥离出去。

我们从最好的朋友渐渐变为了不再熟悉的同乡。

4

大三那年寒假我回老家，偶然在村里碰到春娟，她不再是我印象中的少女模样，黑了，也胖了，穿着一件俗气的大红羽绒服，样子有些憔悴。

使我更震惊的是，春娟挽着胳膊的那个人居然是她的初恋男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我结婚啦。”

我没想到人生竟是如此的峰回路转，因为过于震惊，连祝福新婚的吉祥话都忘了说，后来我和方方聊起碰到春娟的事，方方叹息着告诉我：“春娟也不容易。”

原来春娟婚后一直怀不上孩子，到医院一检查，才发现三年前的人流手术伤了身体，术后又没有好好保养，很难再怀孕，公婆便有了怨言，逼着儿子和她离婚。因为不孕，村子里关于她前几年出去打工的事情也有了风言风语，有人说她做的不是正经工作，有人说她与人同居又被甩了。林林总总，给了春娟巨大的压力。

鲁迅曾经说过：“我向来不惮于最坏的恶意揣测中国人。”没在思想封闭、经济落后的农村生活过的人，很难领会到这句话血淋淋的杀伤力。

春娟的生活就这样再一次进入了死胡同，然而对于她的苦难，我也只能是一声叹息，甚至连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5

大学毕业后，我选择了留在上海打拼。一天加班时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我以为是骚扰电话就随手挂断了，过了一会儿居然收到了一条短信：雪，我是春娟。你还好吗？

春娟要来上海看病，出于农村人对大城市的恐惧，她想让我这个熟人带带路。

在火车站接到春娟的那天，天气寒冷异常，春娟瑟缩着对我说：“都说上海是南方，没想到南方居然也这么冷。”她哪里知道南方的湿冷比北方的严寒更难挨。

晚上她老公去住廉价小旅馆，春娟和我挤出租屋。很多年没见了，我们都有些拘谨，但这次我终于问出了自己想问的问题，我问她：“你爱你老公吗？”春娟羞涩地一笑，说：“什么爱不爱的，一起过日子罢了，”但停顿了一下她又坚定地说道：“但我必须给他生个孩子。”

我很想告诉她，女人活着的意义不应该只是生育，生孩子只是一种选择，不生孩子的女性也不应该受到任何苛责。但看着她视死如归般的表情，我没有张开嘴。

这之后又是几年，虽然我们有彼此的联系方式，但很少聊天，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让我们已经没了共同话题。

春娟继续在求子的路上奔波，我则为了生存殚精竭虑。

6

如果说，以前我对春娟还有点儿“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可怜和鄙视的话，当我自己真正和这个世界短兵相接，我才知道人这一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时光像车轮一样碾压过我们，留下些许痕迹，渐渐地这些痕迹与我们融为一体，让我们分不清楚，我们本来就是这样，还是被生活打磨成了这样。

命运就像一门玄学，没有经验可供参考，也没有规律可以遵循。

对春娟来说，自我、梦想、女性主义都是非常虚幻的，她需要的是世俗的认同和圆满，现在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就能少吃一点儿苦，少受一点儿罪，这就足够了。

所以，真心祝福春娟。

骑白马的贝玛：

头条签约作者。新写作大赛30万签约金获得者。左手带娃，右手创业，空闲时间两手码字的“职业型家庭主妇”。欢迎关注，我们一起自律、积极、正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