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出民政局后，李坦对我说：央宗，你如果后悔的话，我们现在就回去复婚。

我看着他，曾经一下子就迷住我的面孔，颜值依然在线，甚至依然那么深情，但我却怎么也爱不起来了。我咬咬嘴唇，尽量压制住自己的哭腔、装作平静地说不要。听到这话，也许是过于吃惊，李坦的声音提高了一倍，大声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一瞬间好多事情涌上心头，我想一件一件说给他听，但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真能说清，我们又何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我只好言简意赅地对他说：打狗的男人，我不要！

李坦显然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他像是受到了什么侮辱，嘶吼着问我：“就这么一件小事，至于吗？”

看着因为愤怒而面部扭曲的李坦，我忽然觉得特别悲哀，原来他真的不懂我，不懂我的民族，不懂我们的信仰。

“至于。”

我斩钉截铁地扔下这两个字，转身而去，我怕自己待得越久，曾经的幻想便会碎得越彻底。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用力眨眼想把所有的眼泪和委屈憋回去，它们却越来越密集，终于一滴滴掉在地上，碎成了一块块微型的水玻璃。

2

我叫达娃央宗，是个藏族姑娘，和所有藏族人一样，我从小便对圣城拉萨充满向往，所以领到大学毕业证的那天，我没有和家人商量，偷偷坐火车到了拉萨。

当梦中见了无数次的布达拉宫一点点呈现在我的眼前时，内心涌出无限的感动和安心，我在心底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在拉萨扎根发芽。

我大学学的导游专业，这几年西藏的旅游行业飞速发展，所以到拉萨没多久我就找到了一份合适的工作：在一家大型旅行社做地陪导游。

李坦是我接待的第一个旅行团中的一员。当我在贡嘎机场第一次见到李坦时，我突然就明白了那首歌《要死就死在你手里》的意思。

和我身边那些剽悍的藏族汉子不同，李坦身材适中，面容秀气，细长的眼睛躲在金丝眼镜之后，疏离地打量着周围。那一刻，我仿佛闻到了他身上带有江南烟雨的氤氲之气。

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我们从小受的教育就是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所以我毫不掩饰对李坦的好感，一有时间我就主动找他聊天，和他讲关于藏族的一切事情：我们的生活习惯，文化传统，宗教信仰……团里其他人纷纷看出了我的小心思，纷纷调侃李坦不用买回去的机票了。

旅行团解散的前一晚，我来到李坦入住的酒店鼓起勇气给他发了条信息：我在楼下等你。

没过一会儿，李坦出来了，穿得像只棕熊，却轻盈得像一个梦。我对他说：“我带你去八廓街转经吧。”他什么也没说，乖乖地跟上了我的脚步。

在大昭寺前磕完长头，李坦问我求什么，其实我们藏族人磕长头并不为具体的所求，但我想到自己的心事还是害羞得红了脸。爱情，就这样如夜色一样覆盖了整个世界。

第二天，我送李坦去机场，离别时李坦附在我耳边小声说：“等我回来。”

3

李坦是在一个月后回到拉萨的。再见时，他黑了，瘦了，整个人都很憔悴。我问他怎么了，他揉揉我的头发说：“以后再和你说，我现在只想喝酥油茶、吃藏包子。”

因为都不喜欢热闹和喧嚣，我们在郊区租了一间民居，院子里的格桑花和一株巨大的苹果树，让院子里永远生机勃勃。和我爱的人在我喜欢的城市生活，我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情啦。

刚到拉萨，因为对口的工作难找，李坦做了一段时间的“家庭煮夫”，他的厨艺能和真正的厨师相媲美，短短两个月就把我从瓜子脸吃成了月亮脸。

闲暇时，我们手拉手逛遍了拉萨的角角落落。拉萨的每座佛像都听过我虔诚的祈祷，每个小店里都有我甜蜜的寻找，每个朗玛厅都记着我轻快的舞步和李坦宠溺的眼神。

是真的幸福过呀，那样的美好和缱绻哪怕此刻想起来，依然能让人嘴角上翘。

4

因为一直找不到钟意的工作，李坦想到了创业。他大学学的电子工程专业，在拉萨无用武之地，我也没什么特长，说到创业自然就想到了开民宿，毕竟拉萨只有旅游业发达。

放弃稳定的工作，自己创业，我不是没有犹豫，因为我几乎没什么积蓄，李坦也从来没和我透露过他的家底，但看到他日益无精打采的眼神，我决定赌一把。

虽然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可困难和混乱总是超预期地纷沓而至：一开始找不到合适的房源，那段时间我把跑遍过的拉萨又跑了一遍；好不容易找到了合适的房子，房租又远远超出预期；东拼西凑借够了启动资金，装修时又被装修团队坑，工期延迟了整整半年。

因为错过了旅游旺季，那一年我们完全没赚到钱，身上又背着债，为了节省路费，那年春节我们没有回家，两个人窝在一个顾客也没有的民宿过年。

春节，一场大雪覆盖了圣城，世界安静美好得宛如婴儿酣睡。大年初七，民政局开门，我们成了那一年拉萨第一对登记的新人。没有戒指，没有宴席，甚至没有亲朋好友的祝福，我还是满怀喜悦地把自己嫁了。

那天晚上李坦喝醉了，他拉着我的手喃喃说道：央宗，为了你我什么都能放弃，以后我一定给你补一个盛大的婚礼。

我把他的头轻轻拥在怀中，这一刻，我不要天上的星星，我只要尘世的幸福。

5

随着拉萨旅游业的发展，我们放入民宿生意越来越好，为了尽快还上欠款，我和李坦积极拓展业务，除了民宿，我们也开始从事土特产代购、汽车租赁、拼团游等项目。

每年的五月到十月是拉萨的旅游旺季，这半年时间李坦很少能待在家里，每天带着游客在外面跑，林芝、山南、阿里、那曲……越是偏远的地方越能引起顾客的兴趣。

然而无论多美的风景，都有看腻的时候，何况藏区大多数地方交通不便、天气恶劣，尤其是人迹罕至的深山。两年时间不到，李坦身上江南的氤氲气便被西藏的雨雪风霜冲刷尽了，满面满身的沧桑。

我能感觉到他的疲惫。

以前他带团回来总是会兴奋地和我聊起在山中的见闻，而现在只有沉默，哪怕我主动问起来，他也只会不屑一顾地说：有什么可说的，每次不都是那样？

他的回答让我惶恐而内疚，因为我总觉得他是为了我才放弃了城市的一切定居拉萨，如果西藏让他受苦失望，那不能怪西藏，只能怪我。

也许是为了抵御高原的寒冷，也许是为了逃避心中的失意，李坦渐渐爱上了喝酒。拉萨什么舞姿都少，就是不缺爱喝酒的人，李坦和身边一切看得顺眼的人把酒言欢。其实更多的时候，我觉得他是把酒言“愁”。

李坦酒量不好，很容易喝醉，每次宿醉醒来，他都会满腹心事沉默几天，不论我说什么，他只是摇头不语。有一次，我不知道他是醉还是清醒，是喃喃自语还是对我说：我来拉萨就是一个错误。

6

李坦的脾气越来越暴躁，遇到稍微难缠一点的住客或者游客，他就会暴跳如雷，有几次甚至和人动起手来。因为屡被投诉，无论是民宿还是附加业务，生意都越来越差，还清欠款的日子遥遥无期。

一天早晨，李坦因为宿醉很晚没有起床，恰巧派出所的人来例行检查，他们说民宿的消防不符合标准要罚款。

我一听到罚款，忍不住心颤了一下。消防这事纠缠我们很久了，不论我们怎么整改对方都能找出问题，有时候我真想破口大骂，但现实却让我不得不低下头来央求少罚点儿，面对我的讨价还价，对方不耐烦地说：你以为这是菜市场呢，还讲价？

藏族人本来讲话声音就大，声如洪钟，没想到我们的声音吵醒了睡得迷迷糊糊的李坦。他怒气冲冲地跑到楼下，对着民警大喊大叫，让他们滚，还说要去投诉他们。

两位民警被李坦激怒了，他们一边对李坦大喊大叫一边一左一右扭着李坦的胳膊，说他妨碍公务。我哭着哀求他们手下留情，哪知李坦猛地一个转身，狠狠地将右手边的民警推倒在地，顺势骑在对方的身上抡起拳头就打，站着的民警又扑在了李坦的身上，三人滚作一团。

这件事最后的结果是，李坦因寻衅滋事罪被拘留十日，我们的民宿也被迫停业整改，院子里所有的装饰毁于一旦。

十天后，李坦从拘留所面色阴沉地回到了家里，我冲上去想拥抱他，他却狠狠地甩开了我的手，他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变得愈加沉默，也更爱喝酒，喝过酒后就是无尽的睡眠，无论我说什么，他都置若罔闻。

7

那天我早早起来，准备做一锅美味的鸡汤哄李坦开心，把鸡肉和调料放进锅里蒸煮之后，我就去院子里收拾打扫。看着曾经文艺清新的院子变得破败不堪，再想想不知何时才能重新开始营业，心里难受至极。

日上三竿，鸡汤鲜美的味道开始在院子里弥漫，我闻着鸡汤味儿出神：以前都是李坦为我煲汤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成了家里做饭的主力军。

就在我思绪纷乱的时候，一条流浪狗悄悄地溜进了院子，站在院门口歪着头和我对望，是一条浑身沾满尘土的土狗，模样虽然有点落魄，但眼神却很狡黠，它应该是被鸡汤味儿吸引来的。

藏族人乐善好施，觉得万物生而平等，哪怕是流浪狗也不会轻易驱逐，有的人还会定时带上食物去流浪狗多的地方布施。

我跑进厨房从锅里夹了一大块鸡肉，小心翼翼地放在离狗狗一米远的地方，狗狗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确定我没有敌意之后，才走到鸡肉前用鼻子嗅了嗅，然后叼起鸡肉狂奔而去。

狗狗的举动让我有点儿摸不着头脑，本来想讲给李坦听听，走进屋后看着他胡子拉碴的面容，我又放弃了。我推了推他，说：“起来吧，我给你炖了鸡汤。”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我不耐烦地说：“不想喝。”

我只好连拉带拽把他弄了起来，撒着娇求他尝尝我的手艺，可当我们走到院子里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院子里站着七八条大小不等的狗狗，一见我出来，便开始汪汪叫个不停。

其中那条叼走鸡肉的黑狗叫得最大声，原来它是去喊同伴了。我真是哭笑不得。

8

李坦挥着胳膊想把狗赶走，哪知狗儿们不仅不走反而叫得更凶了，汪汪声此起彼伏。李坦被激怒了，他顺手抄起一根手腕粗的竹竿，不分青红皂白便打了下去，我扑过去想拦着他，却被他一把推倒在地。

李坦一边狠打一边恶狠狠地说：哪里来的野狗，敢在老子的地盘撒野？这里的狗和人都是一路货色，口口声声说着什么信仰，都是糊弄人的鬼话，其实一个比一个肮脏。这世上哪有净土，都是骗人的！

我被他的疯狂举动吓呆了，狗儿们也落荒而逃，一条小狗因为躲闪不及头上挨了几竿子，抽搐着倒了下来，嘴角渗出殷红的血。李坦犹是不解气，他把小狗狠狠地踢到一边，问我：鸡汤呢？

那一刻，不只是小狗，我的心也死了。

我把小狗埋葬在了院子里，李坦骂我神经病，他气哼哼地说你也不怕晦气，我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就如他曾经对我那样，我对他真的无话可说了。

我用了几天的时间把乱七八糟的院子整理干净，然后把一份起草好的离婚协议书放到了厨房的餐桌上，协议书的后面写着：我知道你在这里过得不快乐，你不属于这里，这里也不曾拥有过你。

如果李坦足够细心，他应该能发现那纸上的几滴泪痕，不过这都无关紧要了。

9

离婚证办好之后，我回了一趟老家，我真的太久没回家了。

阿妈问我还去拉萨吗，我不置可否，忍不住红了眼眶，阿妈把我紧紧地搂在怀中，唱起了我从小就喜欢的歌谣：在那东方山顶，升起洁白的月亮，玛吉阿米的脸庞，渐渐浮现在我的心上······

我在阿妈的歌声中酣然入睡，梦中我回到了拉萨：圣城依旧艳阳高照，八廓街游人如织，人们在宗角禄康公园载歌载舞，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我知道，我该回拉萨了。

骑白马的贝玛：

头条签约作者。新写作大赛30万签约金获得者。左手带娃，右手创业，空闲时间两手码字的“职业型家庭主妇”。欢迎关注，我们一起自律、积极、正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