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沈囩

柔软沈园(游记)张丙辰

  正是江南梅雨季节,我再次走入古城绍兴。一元钱一杯的茴香豆,十元钱一杯的状元红,在浅灰色的屋檐下有摊贩殷勤地叫卖着。斜依桥栏,可见水巷中的乌篷船欸乃远去、黄包车在大街小巷穿梭,这一切都在极力还原着文学大师笔下古城绍兴的百年风物。

  但我心不在此。在隽永独特的绍兴风物中,我牵挂着那块千古相思地。我极力抗拒着绍兴花雕酒的强烈诱惑,怕那微醺的赤脸和踉跄的脚步惊扰了感天动地的诗魂芳影。我知道,对陆放翁精神家园的心仪和造访,需要敬慕、斯文和轻柔。

  在朋友们快饮高歌的酣畅里,我悄然抽身,来到沈园。

  石上藤萝,墙头薜荔,小园草径,蜿蜒幽深,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千年香尘。循着陆游与唐婉的足迹,俯拾往事,品读历史,寻觅旧痕。我感到,大气磅礴的陆放翁却原来柔情似水。

  沈园是爱情小憩的凉亭,是征尘濯洗的山溪,是灵魂靠岸的埠头。在宁静如水的沈园里,亘古男儿的万丈豪情已打马远去。

  一、谁遣劳燕两分飞

  关于陆游和唐婉的爱情悲歌,自南宋之后便见诸史籍。陈都的《耆旧续闻》、刘克庄的《后村诗话》、周密的《齐东野语》俱专事笔墨,载之甚详。其间细节或有出入,但基本事实并无差异。在这些著作中,作者都记述了那哀感婉艳的情词双璧——男女对唱的《钗头凤》,如劳燕呢喃,鸾凤悲鸣,在无可奈何而又千回百转的感情撕扯中,赢得了后世无数欿男怨女的伤心泪,以至后世离人有泪可流、无话可说。

  前面不远处,一片芳草茵茵的绿草地,女的一袭婚纱,如雀尾曳地;男的西装革履,玉面含春。经过化妆师精心描画的脸庞依偎在一起,在明媚的阳光里飞扬着甜蜜。摄影师时而弯腰,时而下跪,卖力地变换着角度,仿佛要把天地人间的所有赏心乐事都收入镜头,奉献给眼前这对即将进入围城的玉人。

  我的思绪撑着迷茫的竹篙,向思想的深处漫游,执著地探寻着历史的一个不解之谜:陆母何故,坚执要废掉才貌双全的儿媳?

  据史书记载,陆游生于1121年,少有才名,诗文俱佳,及至长大,“争奈风流端整外,更别有系人心处”。其父母爱惜如心肝宝贝,对他的婚事倍加关注,多方物色,最后在会稽城内找到了门当户对的唐氏士族。唐婉知书达理,才貌俱佳,陆家父母极为中意,遂委托媒妁,帖投八字。1145年秋,陆唐两家成就一双儿女愿,了却双方父母心,郎才女貌的一对玉人缔结了百年好合。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应该是一株天长地久的连理树。择婿观头角,娶女访幽祯,二人的婚配如天造地设,而且又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堪称是千挑万选的绝配。婚后小夫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那么,为何好景不长,两年时间陆母就要棒打鸳鸯?

  据史书记载,两年后,陆家变生不测:陆母听信谗言,对唐婉渐生怀疑和憎恶,最后竟逼迫陆游休妻。陆游极力哀求无效,相濡以沫的恩爱夫妻洒泪相别,从此天各一方。

这一段经历在史书上皆语焉不详,令人疑窦丛生。谁进的谗言?陆母所疑何事?有多大的憎恶和难以宽恕的罪过竟让陆母置儿子的苦苦哀求于不顾,硬要把唐婉赶出家门?如果唐婉无过错,陆母怎能如此盛怒?如果唐婉错不可赦,陆游又怎会出面相求?这些导致唐婉命运逆转的关键性情节在各类史籍中均集体失语,从而让我们带着千年的悬疑,用文人的悲悯之心替一代才女伤感和不平。悲悯高于一切,爱情永远感人。美丽才女的爱情悲剧似乎更无须分辨是非,多愁善感的古今文人用呵护金童玉女般的情怀驱赶了理性,没有人去探寻陆母怒不可遏背后的事实真相,没有人去澄清唐婉在爱情的溃败中有没有理亏,人们宁可相信那诗礼传家的陆母是个封建专制、不通情理的恶婆。

  这是文人的宽容吗?是在宽容唐婉,还是在宽容文人自己?

  古城绍兴是文学的沃土、诗礼的富矿,为历代文人顶礼膜拜。但也正是这种朝圣心理的刻意遮护,反倒使一些文学史上的公案不明不白。20世纪30年代初期,从绍兴古城走出了现代文学史上两员名将,同擎文化革命的大旗冲锋陷阵,名动京畿。然而时隔不久,却兄弟阋墙、反目成仇,从此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这一件令人叹惋的事件因为涉及名人,从来就没有说清楚过。在现代文学的讲坛上,教授和学生都在玩着雾里看花的游戏。

  正是江南湿意氤氲的季节,劳燕在绿茵茵的草地上上下翻飞。“东飞伯劳西飞燕,黄鹄枳鸟时相见”,历代诗人以自己丰富的想象,从自然界的美好物象里为爱情找到了贴切的表征。在情感的国度里,天上比翼鸟,地上连理枝,陌上双飞燕,池中并蒂花,都是人间挚爱的延续和接力。“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但爱情永远不会死灭。

  二、坏壁犹然见旧题

  

  在沈园的尽头,我又一次站在了《钗头凤》石刻的前面。面对血泪相和的词作,我静思默想,为千古爱情凭吊。渐渐地,眼前的坏壁旧题幻化成1155年的那次爱情邂逅。那一年陆游30岁,与唐婉分手已经七个年头了。

  “最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这句诗用于陆游身上相当准确。他带着伤心痛别相思地,辗转七年,为何又重回故地?

  绍兴大禹迹寺南边的沈园原来是一家私人园林,是游人游园踏青的极好去处。金兵南侵,时遭离乱,踌躇满志的陆游怀着一腔热望参加科举考试,想凭着满腹才学博取功名、报效朝廷,但未想到却与秦桧的孙子秦涢不幸同科。为让秦涢头名及第,主考官竟然污称陆游的策论中渲染抗金内容,扬言要严办。陆游连夜逃回故里。这天风清日丽,他来到沈园消愁解闷,却意外地遇到了满腔幽怨、病魂如索的唐婉。流泪眼对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一怀愁绪,几年离索,催动铁血男儿才情遄飞。陆游笔走龙蛇,在沈园尽头的石壁上挥洒出爱情的千古绝唱《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我站在历经了千年风雨的沈园亭榭前,极力想象着当年两人相遇的情景,为人生无常而暗自欷歔。

  冥冥中似有神助,来慰藉陆游那孤苦的心灵。

  家庭变故,劳燕分飞;科举失意,报国无门。痛失了爱妻的陆游如一只哀鸿无所归依,漂泊的心灵难以靠岸。但唐婉的悲凉何尝轻减?“怕人询问,咽泪装欢”,一个“装”字,道尽人间凄风苦雨,诉尽心中无限幽怨。今日邂逅,乍见反疑梦,相视忆旧年。但她此身已作他人妇,和陆游不再是举案齐眉的夫妻了。

  当晚,唐婉遣人为陆游送去一桌酒菜,并回赠那首令人肝肠寸断的绝命词: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几天后,唐婉在极度的忧伤中抑郁而终。

  “雨送黄昏花易落”,是别词?是离语?总之一语成谶,一缕芳魂凋谢于暮春的枝头。

  这是中国文学史上感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悲凉的情节和凄美的文词相得益彰,使这对离人的爱情升华到了极致。

  我站在石刻前,一任浪漫的思绪在想象的长河中扬帆远航。对爱情的悲悯使我更加确信,沈园“邂逅”必定是一场爱情的邀约和人生的诀别。在长达七年的别离中,相思无极,日夜啃噬着两人的心灵。镜里朱颜瘦,窗前云鬓改。穷困潦倒的陆游和病如游丝的唐婉用了一种特殊的方式相约,在春日融融的天气,以踏青为名,相约在会稽山下。于是,在山阴道上、沈园亭中,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发生了。

  香径邂逅,相看泪眼,无语凝咽;

  佳人远去,悲情难拟,挥毫题词;

  沈园池馆,遣人送酒,以诉别情;

  夜读情词,悲从中来,同题作答;

  忧极伤人,一病不起,香消玉殒……

  这是中国文学史上一曲旷世悲歌,较之东汉末年的《孔雀东南飞》和《梁祝化蝶》更有才情、更加真实、更为凄美。亘古男儿和旷代才女用诗词传情达意,表达对爱情的眷顾和坚贞,才情和爱情的双双陨落,更赢得了后人的赞美和同情。

三、曾有惊鸿照影来

  

  由沈园而诞生的不朽名作,成为陆游创作中绝无仅有的婉约作品,而且在所有宋代的情词中都是极为难得的。那发乎心、动乎情的心灵绝唱,不仅没有能拯救夭折的爱情,而且催化了柔弱的生命。《钗头凤》源于出色才情而表现出来的感伤和幽怨,大大强化了悲剧本身的痛苦,犹如索命无常摧花手,使唐婉不得永年。无情人间,混浊斯世,洁美的唐婉不欲苟留而取亵,她带着一段未了情向天国净界冉冉飞举。

  陆游离开了山阴,这块江南的沃土给予了他超常的才情,却又扼杀了他幸福的爱情。爱情因为才情而倍加灿烂,才情也因为爱情受伤而更加痛苦。我们无法知道他是以何种方式离开的,也无从知道他颠沛流离的准确轨迹,但有一点十分明确:他从此离开会稽山下,走出书斋,投身行伍,开始了几十年的军旅生活。

  这一段是陆游创作的繁盛期,强烈的报国热情在金戈铁马的烟尘中找到了最好的载体,没有了情感的羁绊,陆游诗如泉涌,近万首诗作集中表现出诗人投身抗金斗争、企盼王师北定的坚贞信念。他有着“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的孤高,也有着“细雨骑驴入剑门”的惬意。“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的慷慨悲歌,充满英风豪气。“国仇未报壮士老,匣中宝剑夜有声”,效命疆场的陆游完全是一种气吞万里、叱咤风云的大丈夫气概。梁启超读了《剑南诗稿》禁不住击节赞叹:“集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

  在肃然起敬的同时,我有一个疑问挥之不去:那段死去活来、刻骨铭心的爱情真的能够忘怀?玲珑可人的唐婉真的已从陆游的思念中淡出?在戎马倥偬的间隙,在空碛无边、夜阑琵琶的凄凉中,诗人用什么来填充爱情的空地?

  1199年秋的一个薄暮,一位老人走进沈园破败的石门。他高大的身躯已显佝偻,多皱的衣襟上沾着征尘。无人陪伴,无人相随,小径上只有风和树影。他默默不语,时走时停,似乎在用心灵的双丝网过滤着记忆的碎片。几十年的时光迢递,沈园已经面目全非。坏壁着雨蜗成字,老屋无僧燕做家。但断壁上那首《钗头凤》墨迹犹存,细细读来字字血泪。他来到八角亭前驻足,飞檐斗拱,油漆斑驳,一双紫燕在梁上呢喃。当年他就是在此处与唐婉诀别,从此阴阳两隔。他来到蜂腰桥上,阶前的老柳树枝干粗大,枝叶纷披,横逸斜出,桥下流水淙淙,细看水中倒影,是自己疲惫的老态……

  多情而柔软的沈园以它特有的魅力,洗尽了陆游的征尘,柔化了陆游的钢骨,使他不由自主地回归温柔、细腻和深情。

  是夜,在老宅如豆的灯光之下,时隔45年后,75岁的陆游又一次旧事重提,写下了《沈园二首》,用自己的心血濡诗,为夭折的爱情祭奠:

  其一: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亭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执笔长叹,环堵萧然,如豆灯光在老墙上投下巨大的身影,两行浊泪顺着岁月的沟壑淌下,溅在古老的青砖上……

  刚强不屈的陆游活了86岁,于嘉定三年无疾而终。对饱经离乱、一生蹭蹬的诗人来说,这也是难得高寿了。那首临终前的《示儿诗》,更为诗人一生的爱国襟怀和铮铮铁骨作了最完美的诠释。

  我又回到沈园的入口处,当门一块高大的太湖石,在绿藤攀爬的翠色里,可以看到“诗魂”两个笔力遒劲的大字,这自然是对陆游的赞美了。李白称诗仙,因其诗极富想象,如得仙助;杜甫称诗圣,因其诗反映离乱,格律尽工;李贺称诗鬼,因其诗造语奇警,出人意表。陆游称诗魂,大约是指他诗中吞吐山河、大气磅礴的神韵吧!我知道,仅仅把陆游归为豪放一族是片面的,他的诗词中涉及情爱的篇幅虽然不多,但那种源自心灵、不沾脂粉的情感表达,那种动人心弦、引发悲鸣的细腻和柔情,让那些吟花弄月、在勾栏调笑中向佳人卖乖的快餐式艳诗情词永远难望项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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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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