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慢和恐惧

傲慢与恐惧

　　世间怕有许许多多的恐惧吧？老母鸡怕黄鼠狼，老鼠怕猫头鹰，小尼姑怕阿Q，西太后怕八国联军，此消彼长，相生相克，演绎出许多悲喜故事。因为恐惧，便躲避着，远离着，是习惯，也是本能。

　　但是恐惧往往与傲慢有关。

　　我恐惧美丽。40年前大学期间发生的一桩小事，十足地说明了我这种卑琐心理的严重和成因。

　　40年前高校录取的一纸通知书，彻底改写了我的人生轨迹。但在登堂入室的同时，政治高压下形成的身世自卑感，却未减分毫，并顽固地带到了大学校园生活中。对看惯了炊烟、听惯了蛙鸣、闻惯了青草味和土腥气的农村子弟来说，大学生活是一个全新的天地。志得意满的莘莘学子夺席谈经，口若悬河，在每一次班会和集体活动中，大展辩才，像好胜的孔雀，对班里仅有的几个女生卖力地展示着自己的美丽羽毛。我本黄河滩上一布衣，脚上穿的依然是老娘千针万线纳成的千层底鞋。在这一张张神采飞扬的脸堆里，深知没有自己露头脸的地方，便很识趣地退入角落，用孤独做铠甲，抵御着冷眼和鄙夷。这一招很见效，男生们巴不得灭掉一个讨人嫌的对手；女生们有众星捧月，正乐不可支，自然不会对一个土得掉渣的乡巴佬感兴趣。因此，凡有类似的聚会和活动，我都乐得逍遥，绝不在温柔乡里瞎搅和。

　　我们这一届有几个专业的学生都在南楼住。化学专业有个女生长得很漂亮，贪馋的男生背后过嘴瘾，把她和其他女生按百分制考核，都给她打了100分，所以私下偷偷称她“小百分”。这姑娘会拉小提琴，美丽者的档案是无法保密的，没多久就有好事者把情况摸清了：她家就在本市，父亲在某大学教书，母亲是一个部门的技术干部。每当夜幕降临，南操场小松林前的绿地上，夜风就会送来一阵悠扬的梵阿铃声。余音袅袅，如诉如歌，使中秋夜半更显凄清。有单恋的操心人早就听清楚了，那是一首著名的《蓝色多瑙河》。我不懂什么河，反正我也不涉爱河，管它是蓝色还是黑色？只知道曲声悠扬，和这弥漫着清苍夜气的秋夜十分和谐。

　　美丽有时会和丑陋不期而遇。一个周日下午，我从市里坐车返校，一上车便发现了她。倚窗而坐，手托香腮，微阖星眸，一副怀春时的沉思状。在我从她身旁经过往后排去的一刹那，她很不屑地把脸扭向窗外。我坐在最后一排，可以放肆地看她的背影和后脑勺，也算是对过去的失落和缺憾来一次总清算。我惊异于她今天怎么形单影只，无人相伴。须知她周围的殷勤男子如过江之鲫，须臾不愿离此秀色半步。我对她的楚楚可怜简直有点幸灾乐祸：多瑙河的蓝色管个屁用！

　　该下车了，车站离学校还有300米的距离。她在我前排，自然应请她先下车。我这才发现，她的行李真不少：一个蓝色的大帆布包，一个中等的黑皮包，还有那把带着盒子的宝贝提琴。显然，这么多家当对她娇小的身躯来说，是不堪重负了。也许过去读的侠义救美的故事太多了，也许我潜意识里和那些见女生就献殷勤的男同学，原本就是一路货色。反正在这一刻，我先前的冷漠、自卑一扫而空，义无反顾地拎起蓝色大帆布包，慷慨表示，我可以帮她扛回学校去。

　　但我把马屁拍到蹄子上了。她坚持不肯，而且毫不通融。可以十分肯定地说，她对我无私的殷勤没有任何感谢的表示，甚至自始至终就没有正眼看我一眼。

　　我不记得当时离开时骂的是狗还是吕洞宾，总之，我对美丽的仇视日甚一日。我不再参加任何有女生参加的活动，在上街、上课，上餐厅的路上，紧张而周密地预做安排，决不和任何长头发路上碰面。

　　炎热的夏天到了，这正是女士们展示自己曲线和风采的绝好季节。到处是曲线流溢的裙裾飞舞，校园一改冬日的臃肿和春日的腼腆，变得更加生动和摇曳多姿。

　　中午开饭的时间到了，为了给午休赢得一些时间，我去得很早，各个买饭的窗口有人但不多，宽敞的饭厅宽阔而凉爽，通风很好。我打了一份饭菜，就在餐厅门口的平衡木旁边停下。废弃的平衡木是个好东西，它可以让我们搁置饭碗和菜盘子，长期以来，这已经成了我们几个男生的用餐台。

　　她也来打饭了。一袭白底碎花的连衣裙和白色的高跟凉鞋，在地板上叩出一串均匀的脆响，永远是那样地引人注目。她手持一个白色的铝合金饭盒，和一个淡蓝色的搪瓷缸，好像还有个不锈钢汤勺，旁若无人地从我身边走过。我已经习惯并远离这种高傲，缓慢而平静地享用着我的午餐。

　　俄顷，我听到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并判断出将有急难事情发生，连忙循声扭头看去。

　　她已离开买饭窗口，向着餐厅出口快步走来。显然她今天来得也早，想打好饭菜，带回寝室去享用。但她低估了饭菜的温度，特别是那一套热传导性能极好的金属餐具，毫无保留地把饭菜温度传递到她那鲜嫩如笋的玉手上，并在最短时间内，超过了她耐受的极限。大厅里坐人很少，离得最近的只有我和这架平衡木。她身体前倾，脚步凌乱，满脸透红，拉小提琴的手捧着刚出锅的美食，灼热烧得她五官变形，秀美的丹凤眼像遇险的羔羊一样满是惊恐，我终于从中读出了一种无助，一种哀求。我本能地想前去接应……

　　但是我想到了，那次在公交车上的邂逅……

　　我想到了，事后男同学关于想吃天鹅肉的冷嘲热讽……

　　我残忍地把脸扭向墙壁，对脚步踉跄的遇难者视而不见，装出一种超然物外、浑然不觉的麻木表情，全然抛弃了男人应有的绅士风度和人类起码的同情心。

　　“咣当”一声传来，几乎和我扭过脸去的时间同步。也许我的麻木打碎了她坚忍的梦想，她终于没能坚持奔到平衡木前。纤纤玉手在和灼热的较量中败下阵来，连盘带碗扣在地板上。金属和水泥地合成沉闷的混响，饭菜汤汁溅满了她的凉鞋和裙子。她夺门而出，长号逃走。

　　这点小事，整整让我咀嚼了40年，并时常引发我对生活的思考。高傲和自卑势同水火，但二者合谋，往往形成悲剧的根源，使美丽和高贵蒙难。男女老少，美丑妍媸，构成了丰富多彩的人类世界，聚散皆是缘，离合总关情，珍惜缘分，彼此扶助，分什么高贵低贱？自卑自傲，都是自私的藤蔓上结下的毒瓜。自傲是对自我价值的超估，是超过实际的自我欣赏；自卑是对自身缺陷和不足的刻意掩饰，是对世道人心的怀疑和防范。

　　有了自卑和自傲，就必然成为精神鳏夫，落落寡合，在冷漠的孤馆里，远离人间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