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沙纪实之十二:清明雨

鸣沙纪实之十二:清明雨

木客/文


这一年清明细雨,干燥了一冬的世界瞬间滋润。

清明的雨不像秋雨,怀着谦虚小心小意的下了半日,就收了手。太阳从半天中探出头,树叶润泽,草木清幽,天空蓝得不真实。

远处一溜送葬的队伍,正拖拖拉拉的往山里去。挪动的一片人群着白布孝服,映衬了深成钴蓝的天空,显出微微的驼红,在太阳下清爽异常。我跟着村子里的孩子往山上追去,后来终因力气不够,半道上退了回来。妈一边给我挑凉面,一边跟我讲,清明下雨,庄稼要遭灾。

清明后,槐花盛开,林场里高大的槐树跟白杨树比着往高里长,白杨明显占了先,槐树撑开树冠,让满怀的花散发出甜香。

中午放学,飞跑回家,饿扁了的肚子让我们对家充满了期待。

到了家门口,门上一把大锁。妈到哪去了?中午饭看来是吃不到了。哥丧气地抱怨起来,我蹭着门槛上的土,又担心哥发火,又抱怨妈的失踪,却看到妈笑嘻嘻地走了回来,胳膊上跨个篮子。

“妈回来了?妈到哪去了?中午吃什么?”

“中午吃槐花。”妈一脸兴奋,伸手开了大门上的锁。我踮起脚,把手伸进了妈的篮子,抓了一把出来,满满一篮子的槐花,每朵都干净漂亮,充满甜香,我凑在鼻子下闻着,急不可待的等妈蒸了来吃。

妈手脚利落的淘洗槐花,泛着淡绿色的,新鲜支棱着的白色花朵像一只只小鸭子的嘴,翘着,整整晾了一大箩。妈捅开炉子,烧了水,一边翻剿着槐花,一边跟我们讲偷槐花的惊险刺激。

“公社林场水渠边好大几棵槐树,张大那个笨媳妇看到树高,干脆试都不试了,直接说自己爬不上去。我喊她给我看着人,拿了两个筐就上了树,三下五除二就捋了两筐。等我们往回走的时候,五队跟我们一起去的那些女人还在搭人梯,拣小棵的树往上爬,笨得死。”妈的形象立刻高大起来,我设想着妈蹭蹭蹭爬树的样子,是不是跟哥偷杏子是一个样子的?

等水开了,槐花不再滴水,妈把半干的槐花放进面盆,倒了两大碗面粉进去用手搅拌起来,立刻,每朵槐花就像穿了件棉袄一样,变得白白胖胖,一个一个从上到下都厚了一层,却又一个个干爽的分开,依然看得出花朵的样子。妈把拌好的槐花放进砂锅,十分钟后,起锅,挑在一个盆子里,趁热撒入白糖,滴两滴麻油,用筷子剿拌。先前看起来有点粘在一起的花朵,立刻一个个分开,泛着麻油的淡黄色。熟面粉槐花麻油的香气就着热腾腾的水汽,一起释放出来,还没等我跟哥的口水滴下来,妈已经拿了碗,直接挖出两碗,递到了我们手上。

奢侈的大口吞咽着蒸槐花,香,糯,甜,又有嚼劲。一年中难得的一次零食,却可以当饭一般吃饱,实在是莫大的享受。

吃饱了的我们,每人用手绢细心的包了一包,打算带给同学吃。揣着一包香甜的槐花,一路上呼朋唤友,得意非凡。

通往学校的路边,有一条渠沟。渠沟里的水活泼泼地追着我,像巴结我一般。渠沟对面,是家家户户的自留地,自留地的田埂上,种满了胡豆。等成串的胡豆撑开圆圆的豆荚,我们每天上学放学,就多了个节目。挨个跳过渠梗,拣最肥大的胡豆摘一个下来,再跳回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豆荚剥开,两粒或者三粒稚嫩的胡豆就蹦进了嘴巴里,清香无比。我们知道,胡豆会伴随我们很久,每天上学的路上都会心无旁骛.专心于渠沟对面的新鲜胡豆。等胡豆季节过了,就是灌了浆的青稞穗,麦穗。掐了带麦芒的麦穗,装进裤兜,上课的时候被麦芒隔着口袋布扎得难受。装的时候是顺着装进去的,麦芒上细小的倒刺像调皮的孩子,一旦进去了,很难再从口袋里扣出来。偷麦穗的同学要一直熬到放学,才找个地方互相帮忙,掏出麦穗来烧熟了吃。最好吃的是青稞,烧熟了,放在手掌中搓搓,壳就全部脱了,吹一吹,就剩一棵棵带着一点胡斑,绿色鼓胀的青稞粒,可以吃满满的一大口。等秋天的时候,渠沟对面早换成了乌头。乌头是糜子得了病,本该出穗子的地方长成一大包孢子粉的样子,直愣愣的支棱着,吃起来像蘑菇的味道。所有的孩子远远看到地里的乌头,就飞跑进地里,踩坏了糜子,折了乌头又跳出来,剥开了吃那一点很特殊的美味。

秋收后,满地的高粱秆子成了我们的目标。同学互相掩护,直接把高粱秆抱一抱来,找个隐蔽的地方,撇成一节一节,插进书包,像插了一书包的手榴弹。这是我们的土甘蔗,嚼一嚼,甜丝丝的。往往因为吃高粱秆,把舌头,手指,嘴唇隔开一个个整齐的小口子。我们沉浸在甜甜的高粱杆里,没人在乎伤口细微的痛。

就在我们学校边,有一家单门独户的人家。这家门口一棵大桑树,孩子们都在上体育课的间隙,跑去买桑椹。五分钱就可以买一大盒,拿手绢包了几个人分着吃。这一天,我们又来买桑椹,却听到一个很哀伤的,像哭的声音。

“招财哎,你给妈点饭吃嘛,妈要饿死了。”这声音里充满了委屈跟恳求,以及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没有希望,也没有生气。我们顿时愣了。这时候,走出这家的男主人,沉着脸大声嚷着,不卖了不卖了,把我们集体哄走。

晚上回去跟妈说起这件事,妈叹气。

“李寡妇半个月前摔断了腿,彻底爬不起来了。她有三个儿子,其他两个儿子说妈一年四季都为老三受苦,病了就该老三照顾。李招财是被妈惯坏了的,从小就好吃懒做,现在让他伺候妈,管屎管尿,他是不会干的。刚开始还打着媳妇伺候了几天,这两天媳妇也跑回娘家去了,没人管了。按说村上这么多人,可也没有人说什么,谁能管到别人家的家事呢?清官难断家务事。李寡妇饿得撑不住了就天天在那喊,要吃的,她儿子就当没听到。前几天邻居听不下去了,拿了五个包子过去,给吃了,结果邻居被李招财骂了一顿,说给吃多了,拉了很大一堆屎,邻居又不去收拾,装什么好心人啊。”

“又在说啥?”爹回来看到妈唉声叹气的样子,追问起来。

“就说李寡妇那个事。”

“哎,看上去可能要被饿死。现在也没有人管。”

“是啊,爬得动的时候把三个儿子一个个拉扯大,一个个娶媳妇,现在爬不动了没有人要了。”

“挨饿好难受的。”爹出门去了后院,也叹息着。

这一年的暑假,忽然像变了天,过了桥以后看到满世界黑色爬动的虫子,我们惊呆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妈干脆不再过桥,说她怕那些虫子,甚至我跟哥给她描述一下,她都吓得叫起来。

怕虫子的妈要我们去给猪割草,我只好约了张六他们一起往田野出发。

过了桥,满世界都黑压压的一层,这些带着黑色纹路的虫子每个都按照自己的节奏在努力爬行,每一只都那么忙碌而充满信心。我不知道它们要爬到哪去,树上,草上,麦子上,玉米上,水渠里,到处都是,各种嫩一点的叶子早已经被吃得干干净净。

“这一脚踩死了十二只,这一脚八只。”同行的张六光着脚,虫子绿色的肠子横流,甚至噼啪作响。想到脚底板挨着软乎乎的虫子,并且硬生生踩得噼啪响,我忽然全身发麻发痒。好在我有鞋子,走一脚数一下踩死几只,一群孩子都专注地数踩死的虫子,些许害怕跟不适很快转化成开心的游戏。

渠沟边的青蛙享了大福,根本不用跳动跟寻找,稍微转一下方向就伸出舌头卷进去一只虫子。每株草上,都爬着几只虫子,拔下草要甩掉虫子才能放进筐里。水面上漂着一层黑色蠕动的虫子,顺着水被冲走了。

这一夜,躺在炕上朦朦胧胧满世界都是蠕动的虫子,恶心而奇怪。

“李寡妇死了,办的倒很风光呢,三个儿子三个媳妇,一堆孙子,齐刷刷跪了一地。”我听到妈在跟爹说着,一边补着哥磨破的裤子。听着听着,就跟虫子一起沉入了梦乡,好多的虫子,多到数不清楚,满世界都在蠕动,要饿死了,没有东西吃,哦,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一只虫子。成群的虫子爬到她身边,她就不会饿着了吧。夜真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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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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