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你该找人聊聊」第三章 一步的空间

第三章 一步的空间 The Space of a Step

跟别人说你是心理师,对方常会惊讶得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接着大家会挤出几个尴尬问题,例如:「哇!心理师耶!我要不要跟你说一下我小时候的事?」或「我跟我婆婆有点问题,这种事可以找你帮忙吗?」或「你是不是在对我精神分析?」(顺便回答一下,答案依序是:「拜托不要」、「可能可以」,还有「不要在这里吧?如果我是妇产科医生,你会问我要不要给你内诊吗?」)

但我知道大家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说穿了就是恐惧──怕赤裸裸地暴露在别人面前,怕别人发现你的秘密。你会看出我仔细掩饰的不安全感吗?你会看穿我的弱点、谎言和自卑吗?

你会看见我的内心吗?

我比较惊讶的是:在烤肉会和晚宴上跟我讲话的人,似乎不太去想他们是否能看穿我,是否能看出我在正式场合也会隐藏本性。他们一知道我是心理师,不是小心翼翼把话题转往心理治疗玩笑,就是拿添饮料当借口尽快闪人,好像不这样做,我就会盯着他们的灵魂打量似的。

不过,有时候的确有人会问更多,例如:「来找你的都是哪一种人啊?」我总说都是一些跟我们一样的人(意思就是:跟你一样的人)。我有一次在国庆派对上认识一对好奇的夫妇,跟他们说我帮不少伴侣做过治疗,结果他们两个讲着讲着一言不合,当着我的面吵了起来。丈夫想知道太太为什么好像对伴侣咨商很感兴趣,毕竟他们可没有这种问题(科科)。太太则想知道,丈夫为什么对夫妻之间的情绪生活不感兴趣,毕竟他们搞不好哪天需要帮忙(洒花)。那我呢?我觉得他们需要伴侣咨商吗?不,一点也不。那一次要「添饮料」逃跑的是我。

心理治疗有时会带出奇怪反应,因为它某种层面像色情刊物。心理治疗跟色情刊物都有「赤裸」的面向,都有刺激的潜质,也都有几百万名使用者,而且其中大多数是秘密使用。虽然统计学家曾经试着量化接受心理治疗的人数,但有人认为结果有偏误,因为接受治疗的人很多不愿意承认。

尽管统计结果有低估之嫌,数字还是很高。不论哪一年,美国都有大约三千万人坐进咨商室的沙发,而美国甚至不是心理治疗风气最盛的国家(趣味事实:人均心理师最多的国家依序是阿根廷、奥地利、澳洲、法国、加拿大、瑞士、冰岛,再来才是美国)。

既然我自己就是心理师,你大概会想:男友事件之后的那天早上,我应该会想去看心理师吧?我有十多个心理师同事,我那栋办公大楼更满坑满谷都是心理师,何况我参加了好几个咨商小组,心理师成员会一起讨论自己的个案。我对心理治疗的世界熟悉得很。

但我当时以蜷曲之姿石化,我不想打电话找心理师。

「垃圾!」我交情最久的朋友爱莉森(Allison)说。我窝在床上,趁儿子没起床之前跟她讲这件事。「分得好!怎么会有人做这种事──不只伤你还伤你孩子?」

「对!」我点头称是:「怎么会有人做这种事?」我们你一言我一语痛骂男友二十分钟左右。在伤痛刚刚开始涌现时,人通常不是攻击别人就是攻击自己,让怒意向外爆或向里冲。我跟爱莉森都是外爆派,轰!她正在中西部开车上班,虽然早西岸这里两个钟头,但她一下子就抓住重点。

「你知道你该做什么吗?」她说。

「做什么?」我觉得当胸被刺了一刀,只要能止痛,要我做什么我都做。

「你该去找个人睡!找个人睡,忘了那个厌童癖!」我一秒爱上男友的新代号:厌童癖。「那个人显然跟你以为的不一样。忘了他吧!」

爱莉森跟她先生是大学班对,结婚二十年了,不太知道怎么给单身的人建议。

「我有个恢复秘诀能跟你说,你要像骑脚踏车那样:跌倒,爬起来!跌倒,爬起来!」她继续讲:「欸,别给我翻白眼。」

爱莉森太了解我了。我正在翻我刺痛又充满血丝的眼睛。

「好好好,我会去找个人睡。」我嘻嘻哈哈带过去,知道她是想逗我笑。但我马上又哭了,跟十六岁少女第一次失恋似的,真不敢相信我四十好几了还这样。

「喔,亲爱的,」爱莉森的声音有如拥抱:「我会陪你,你会熬过去的。」

「我知道。」我说。其实我才不知道。有一句出自罗伯·佛洛斯特(Robert Frost)诗作的俗话说:「唯一的出路是走过。」(The only wayout is through.)。抵达隧道另一端的唯一办法是走过,不是绕着它打转,但我现在连入口都找不到。

爱莉森停好车、答应休息时间再打给我之后,我看看手表:清晨六点半。我打给另一个朋友小珍(Jen),她也是心理师,在城里另一头执业。铃声一响她就接起电话,我听见她丈夫问是谁打来的。小珍的声音轻轻的:「是萝蕊吗?」她一定有看到来电显示,因为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喂」都还没说。要不是有来电显示,她大概会以为是变态打来闹的。

我调好呼吸,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听得很专心,不断喃喃说不敢相信。我们也花了二十分钟左右痛骂男友,后来我听到她女儿进了房间,说她得早点去学校练习游泳。

「我中午打给你。」小珍说:「但先说一下,我不知道这件事有没有后续。整件事听起来太诡异了,除非他是反社会人格,不然这跟我前两年看到的人完全不一样。」

「没错,就是这样,」我说:「他就是反社会人格。」

我听到她喝了口水,放下杯子。

「既然这样,」她说,把水咽了下去:「我介绍一个很赞的人给你──绝对不是厌童癖。」她也喜欢男友的新代号:「隔几个礼拜,等你准备好了,我介绍你们认识。」

我几乎为这荒谬的发展笑出来。在分手后的痛苦时刻,我真正需要的是陪伴,但我也知道看着朋友痛苦却什么也不做有多无奈。痛苦时有人陪伴十分可贵,这也是咨商室那种受呵护的空间能提供的经验之一。可是出了咨商室外,这种经验很难给,也很难得──即使小珍就是咨商师,也很难做到。

挂上电话之后,我想了想她讲的「隔几个礼拜」。我真的只隔几个礼拜就能重新约会吗?我想象一个好心人努力准备第一次约会的话题,可是却在完全无心的情况下让我想起男友(我相信什么事都会让我想起男友),而我一定止不住泪水。第一次约会就哭绝对扫兴,心理师在第一次约会就哭则不但扫兴,而且吓人。更别说我现在带宽极低,只顾得了眼前的事。

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这是我会对被忧郁压垮的病人说的话。什么叫「被忧郁压垮」呢?有点像:那里是浴室,五呎远左右,我看到了,但我过不去。这时候就得走一步是一步。绝对不要一下看五呎,只跨出一步就好。跨出一步之后,再跨出一步。最后你会够到莲蓬头。然后你能撑到明天,也能走到明年。一步就好。这些病人没法想象自己的忧郁能很快变好,但他们不需要这样想。先做一件能鼓励你走下去的事,用好的循环取代坏的循环。大多数重大转变都出自成千上百、几乎感受不到的微小步伐,一步一步,日积月累。

一步的空间能发生很多事。

总之,我叫我儿子起床,做好早餐,准备便当,聊一聊天,载他上学,开车上班,没掉一滴泪。我做得到的,搭电梯进办公室时我想。先一步,再一步,一次晤谈五十分钟。

走进诊所,我向门厅的同事打招呼,打开办公室的门,我开始例行公事:放好东西,关掉电话声,打开档案柜,拍松沙发枕。接着不太一样,我自己坐上沙发,看着空荡的心理师座位,感受从这个角落看到的景象。舒服得出奇。我继续坐着,直到门边的小绿灯亮起,告诉我第一个病人到了。

我准备好了,我对自己说。先一步,再一步。我会好的。才怪。



「也许你该找人聊聊」第三章 一步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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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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