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你该找人聊聊」第八章 萝希

第八章 萝希Rosie

「我说认真的,」约翰把鞋一脱,盘腿坐上沙发:「我身边全是白痴。」

他的手机开始振动。他伸出手,我眉毛一挑,他还我一个超夸张的白眼。

这是我们第四次晤谈,我已经开始勾勒初步轮廓。我有种感觉:约翰身边虽然有很多人,但他非常孤独──这是他故意造成的。他生命里的某个面向让他觉得亲密有危险,危险到他愿意竭尽所能避免。为此,他使出各种武器:讲话损我、离题长篇大论、不断变换主题,而且我每次开口他都打断。除非我找出办法绕过他的防卫机制,我们不可能有进展。

他的其中一个防卫机制是手机。

约翰上星期开始会在晤谈时间回讯息,我跟他说他这样做让我觉得自己像空气。心理治疗重视当下,而当下指的是咨商室里正在进行的事,不是病人在外面的事。基本上,病人怎么对心理师,就会怎么对别人,我希望约翰开始察觉自己对别人的影响。我知道这样做有逼他太急的风险,但我也记得他之前治疗的一项细节:他只晤谈了三次──而我们上星期已经谈第三次了。

我想过约翰为什么会离开他的上一个心理师,我猜要嘛是她不甩他的鬼扯,让他没安全感(像胡作非为但家长不管的孩子);要嘛是她真的着手处理他的鬼扯,但步调太快,犯下我可能快要犯下的错。但无论如何,我上周想冒险一试,毕竟我不知道我们还会一起谈多久。我当然希望治疗过程对约翰来说是舒服的,但不能舒服到我帮不了他。

最重要的是,我不想掉进佛教讲的「白痴慈悲」陷阱(就约翰的世界观来说,这个词真是贴切)。「白痴慈悲」用心呵护别人的感受,甚至在对方需要当头棒喝时,也不给他一棒。这种慈悲比坦诚指出问题有害得多,但我们常对青少年、伴侣和成瘾者这样做,甚至对自己这样做。与「白痴慈悲」相反的是「智慧慈悲」,这种慈悲在付出关心的同时,也不吝于在必要时扔下一颗爱的真相炸弹。

「约翰,跟你讲一下,」上星期他传讯息时,我对他说:「你在这边回讯息,我会觉得自己被晾着,你对我的感受有没有什么想法?」

他举起一根指头──等等──但继续打。回完之后,他看着我问:「抱歉,我刚刚讲什么?」

真棒。不是「你刚刚讲什么」,而是「我刚刚讲什么」。

「嗯──」我正要开口,他手机又响了。他又把我晾在一边,回另一则讯息。

「你看看,就是这样,」他开始发牢骚:「什么事都要我亲自处理,派下去就一塌糊涂。等我一下。」

从响声判断,他应该同时在回好几个对话。我忍不住想:他跟太太的沟通,是不是也像在咨商室这样?

玛歌:给我听好……

约翰:给谁?你吗?

这实在很烦。我该怎么解决这个困扰呢?可以坐着干等(然后越来越火大),也可以试别的办法。

我站起,走到书桌,查查档案,拿出手机,回到位子上,开始打字。

嗨,是我,你的心理师。我在这。

约翰手机响起。我看着他一脸惊讶读我的讯息。

「天啊!你传讯息给我?现在?」

我灿笑:「我要吸引你注意呀。」

「我有注意你啊!」然后他继续打字。

我不觉得你有注意我。

我觉得被晾在一边,有点没面子。

叮。

约翰夸张地叹了口气,还是继续打字。

除非我们都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对方身上,

否则我觉得帮不上你。

如果你愿意合作看看,

我会请你在这别用手机。

叮。

「搞屁啊?」约翰抬头看我:「不能用手机?这是搭飞机还是怎样?这不是你决定的吧?这晤谈时间是我的欸!」

我耸肩。「我不想浪费你时间。」

我没跟约翰讲的是:晤谈时间其实不只是他的。每一次晤谈既属于病人,也属于心理师,更属于两者的互动。二十世纪初,精神分析师哈利·斯塔克·苏利文(Harry Stack Sullivan)从人际互动出发,建立新的精神病学理论。佛洛伊德的看法是精神疾病源于心内(intrapsychic,「在人的心里」),苏利文则认为心理挣扎是互动的(interactional,亦即「关系式的」)。他甚至说:「资深治疗师(clinician)的特质是:他们在家里和在咨商室时是同一个人。如果我们不与病人建立关系,我们就没办法教他们建立关系。

约翰的电话又叮了一声,但这次不是我。他看看我,再看看手机,开始犹豫。在他天人交战时,我选择坐等。我已半准备好他起身离去,但我也知道:要是他没兴趣好好谈,他根本不会来这里。不论他有没有察觉,他都正从这场小风波里学到东西。而且,我现在大概是他生命里唯一会听他讲话的人。

「好好好!唉!真是!」他边说边把手机扔到对面沙发。「这样总可以了吧?现在不用他妈的手机。」接着他转移话题。

我有猜到他会不高兴,但有那么短短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他眼角微湿。他在难过吗?或者只是窗外阳光反射?我想了一下该不该问,但这节晤谈只剩一分钟,通常该为病人做个收尾,而不是再开话题。我决定把这件事记下来,等合适的时候再问。

我像在矿坑里瞄到金光,心想我搞不好发现了什么。

约翰今天收敛多了,他手伸到一半停住,任手机继续振动,接着说他完全被白痴围绕。

「现在连萝希都像个白痴。」他忿忿地说。我有点惊讶他这样讲他女儿──她只是个四岁娃。「跟她讲了几百遍离我笔电远一点,结果呢?结果她给我跳上床,跳上床也没关系,跳到床上的笔电很有关系!白痴啊?!还没完咧──我只不过吼了一声『靠!』,她就给我尿在床上!床垫全毁。她他妈的过了婴儿期就没到处乱尿过。」

我听了不太舒服。有种神话说心理师受的训练就是保持中立,但我们怎么可能中立?我们也是有血有泪的人,不是机器人。我们努力的其实不是中立,而是察觉自己并不中立的感受、偏见和观点(我们称之为「反移情」〔countertransference〕),这样才能后退一步,思考该为病人做什么事。在治疗过程里,我们会运用、而非压抑自己的感受,并藉此引导治疗方向。萝希的事让我有点生气。很多家长都吼过小孩,在自己的为人父母史上留下不甚光彩的纪录,但我在想这是不是约翰对女儿的常态。做伴侣咨商时,我经常提醒他们:「开口之前,先问问自己:『听的人会有什么感受?』」我在心里记下这件事,打算改天跟约翰提。

「是挺泄气的。」我说:「不过,你觉得你有没有吓到她啊?声音一大,听起来可能有威胁感。」

「才怪。她被我吼惯了。」他说:「越大声越好。不吼她不听。」

「非用吼的?」我问。

「没错。唉,她小时候我还会带她出去,陪她跑,发泄发泄精力。她有时候只是想去外面而已。可是她最近烦到让人抓狂,居然还咬我。」

「为什么咬?」

「她就想跟我玩啊,可是我……呴!接下来你一定爱听。」

我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在回讯息啊!她等我一下是会死还是怎样?他妈的给我大闹!玛歌那几天出远门,所以萝希整天跟毛姆待着,然后──」

「等等,这个毛先生还是小姐是你们的……?」

「不是什么先生小姐,就毛姆。ㄇˊㄠㄇˇㄨ呀?毛──孩──保──姆。」

我看着他,一脸茫然。

「就帮忙顾狗的啦!毛孩保姆,简称毛姆。」

「喔……喔!所以萝希是你的狗。」我恍然大悟。

「对啊!不然你以为我在讲什么?」

「你女儿的名字不是叫萝……萝……」

「萝比(Ruby)啦!」他说:「小的那个叫萝比。欸,我不是很明显在讲狗吗?」他叹了口气,摇一摇头,彷佛我是他白痴王国里最大的白痴。

他从没提过他有养狗,倒是两次晤谈之前讲过一次女儿的名字,我还为了自己记得第一个字沾沾自喜咧。但比约翰的命名品味更令我讶异的是:他正让我看到他从没流露的柔软面。

「你很爱她呴。」我说。

「废话。她我女儿欸。」

「不是不是,我是说萝希。你很关心她耶。」我试着以某种方式打动他,让他往自己的情感跨近一步。我知道他有,只是像太久不动的肌肉,萎缩了。

他对我摇摇手:「小姐,她是条狗。」

「她是哪种狗?」

他表情一亮:「是米克斯,我们领养的喔!那些白痴本来应该好好照顾她的,结果弄得一塌糊涂。带回来的时候可怜兮兮的,可是现在──你如果让我用一下手机,我可以拿照片给你看。」

我点点头。

他一边找照片,一边自己笑了起来。「找张好看的给你,」他说:「让你看看她现在有多可爱。」每翻一张照片,他的眼神就更亮一点,我再次见识到他那口完美的牙。

「哈哈,就这张!」他自豪地说,把手机递给我。

我低头看照片。我呢,刚好也很喜欢狗,可是萝希──主啊,请祝福她──大概是我见过数一数二丑的狗。她脸颊肉下垂,两只眼睛不对称,毛这里秃一块那里缺一点,而且没有尾巴。约翰仍一脸得意,犹如陷入热恋。

「看得出来你很爱她。」我边说边把手机还他。

「没有喔,不是爱喔!就只是条狗。」他表现得像五年级男生拚命否认自己暗恋班上女生。约翰爱萝希,手牵手,一起走……

「喔,」我柔声柔气说:「你讲她的方式听得出很多爱。」

「有完没完?够了喔!」他语气带着怒意,但眼神流露痛苦。我想起前一次晤谈的事──对他来说,跟爱或关心有关的某些事一定让他痛苦。换做别的病人,我可能会问为什么我讲的东西让他这么不高兴,但我知道约翰会用强调他没有「爱」狗来回避话题,所以我放低音量,让他不得不倾身听我说:「有宠物的人多半很关心宠物。」神经科学家发现:人有一种称为「镜像神经元」的脑细胞,让人模仿别人。当人情绪升高,轻柔和缓的声音能让他们的神经系统冷静下来,帮助他们回到当下。「不管叫『爱』还是叫什么,其实没那么重要。」

「讲这些有的没的实在白痴。」约翰说。

他望向地板,但我知道他没再分心了。「今天谈到萝希一定有原因。她对你来说很重要,而且她现在有些举动让你担心──因为你关心她。」

「人对我才重要。」约翰说:「老婆,孩子。人人人──」

他看看又开始振动的手机,但我没跟着他视线飘。我坐定陪伴他,试着稳住,希望他不要每次浮现不顺心的情绪就被带走,然后麻木。大家常常误以为麻木是空虚,但麻木其实不是没有感受,而是被太多感受吞没的反应。

约翰把视线从手机移开,转回我身上。

「你知道我最爱萝希哪一点吗?」他说:「只有她不会跟我要求东要求西,只有她不会为了这个那个对我失望──至少她咬我以前是这样!哪有人不爱这种?」

他大笑,好像我们人在酒吧,而他刚刚迸出什么笑死人的神点评。我试着跟他聊聊失望──谁对他失望?为什么?──但他说那只是说笑,别这么正经八百的。虽然我们今天的晤谈又不知所终,但我们都知道他传达了什么:在他一身刺下也有颗心,他也有能力去爱。

首先,他超爱那只丑八怪狗。

「也许你该找人聊聊」第八章 萝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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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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