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这个词,是苦难,是付出,更是“无我”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母亲。

01


母亲出殡完的当天晚上,哥哥姐姐和我坐在客厅的椅子上,窗外孩子们不谙世事的玩耍喧闹声和屋内的静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哥哥说:“舅舅他们还说呢,咱妈这一辈子也没喜欢过什么,临走了,连想让她手里拿点什么,都不知道……”

“咱妈喜欢啥,不喜欢啥,你们知道吗?”我问哥哥姐姐,然后我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我们沉思良久,怎么都想不起来什么是母亲喜欢的,什么是她不喜欢的。

她从未表露过对任何事物的喜爱和厌恶,从小条件差,难得有点好吃的,她都是“我不爱吃”。

不管什么饭,她总是收拾残羹冷炙的那一个,任何食物都没有浪费过,没见她不吃哪样东西。

出嫁前,她是如母的长姐,从小照顾下面小她8-12岁的弟妹,10来岁就承担了所有的家务,于是正值长身体的她背部变形,手关节也不再灵活,成为她一辈子自卑的源泉。

出嫁后,她生育了四个孩子,然后一直埋没于家长里短,孝敬公婆,照顾丈夫,抚育子女,她歇不下来,也从不肯让自己歇息。

长久的劳累和琐碎让她从来没有时间和精力顾上自己。

终于,最小的孩子也成年了,上大学了,她却猝然病倒,开始了十余年的病痛折磨,她的一生,只有苦难,没有享受。

母亲,是一个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的人,她的心中完全没有自己。

她逝去后,这也成为父亲和我们兄妹几人的遗憾,我们多么希望,在我们回想起来她的时候,能想起来,母亲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但是我们只能感慨一句“母亲她,一辈子都没为过自己”,然后内疚、遗憾。

02


我想起来我刚上初中那一年,因为刚开始寄宿生活,每周只能周六回家住一晚上,周日就要返校。

我深切地记得有一次周六,晚上我已经上床打算睡觉了,母亲对我说,她要去教堂去,让我和姐姐在家睡。

我不想她去,觉得我就回来这一晚上,她还去教堂,赌气地将鞋子踢掉甩掉好远,爬床上生闷气。

我只听见母亲沉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把鞋子捡起来放好,依旧关门出去了,然后我更气了。

现在想起来,或许去教堂的那一个小时里,是她唯一属于自己的时间,在这一个小时里,她不再是囿于家庭琐事里的那个母亲、妻子,而是她自己,是上帝的儿女,和上帝其他的儿女一起,唱唱歌,读读经,那一刻,是她难得的放松时刻,更是难得属于她的自由时光。

想想自己在家带一个孩子,还有公婆帮忙,不到半年都想要崩溃,再想想母亲几十年如一日,4个孩子,还没有任何人帮忙,所有的一切独自承担。

更难得的是,她始终是温柔慈祥的母亲,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一句重话。

说起母亲,父亲最常说的话就是:“你母亲啊,是超级温柔、善良的人,从没发过脾气,从未有过任何怨言”

后来,我在文章里看到关于性格一句话“一个人,不对外攻击,就会对内攻击”。

是啊,母亲对我们任何人都没有生过气,没有发出过任何怨言,难道经历苦难的时候她没有气,没有怨吗?

肯定有过,只不过她将攻击对向了自己,或许她内心早已抑郁,我们却毫无察觉。

03


母亲去世后第10天,和老爸视频的时候,他问我:“你梦见你妈了没有?”

我沉吟了一下,才回答:“没有”,因为我知道这个答案他会失望。

“你说,一个人怎么能走得这么干净,连点念想也没有,我问了你哥哥姐姐几个,都没有梦到你妈,我也没有…”

2020年10月11日,周日,晚上10点,妈妈走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距离她1000多公里,怅然,沉痛,伤心,还有一丝丝的意料之中。

在此之前,母亲已经缠绵病榻十余年。

从我有记忆起,母亲就一直病怏怏的样子,她心脏不好,终日有气无力,说话都从不敢大声。

2009年10月,母亲突然脑溢血,在医院重症监护室抢救一周之后,又住院月余。

一直以来,虽然知道母亲身体不好,但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她身体多么的虚弱疲累,印象里,她始终都在我们身边忙碌,做饭、收拾衣物、擦洗,永不停歇,只要看到她忙碌的身影,心里都是安稳的。

但她突然倒下了,我们的内心那座安稳的城堡轰然倒塌,惶然无措,病房里,我们每个人都不愿离去,没有地方休息,我们就在地上铺张席子,靠墙抱膝坐着,害怕、担忧。

04


突然就想起来,我4岁的时候,有一次母亲心脏病复发住院,住了好久好久。

家里把我放在姥姥家住了一段时间,有次父亲带我去医院看她,父亲骑着最老式的那种横梁自行车,我坐在横梁上,晃着小脑袋荡着两条腿,兴奋不已。

到了医院,母亲躺在病床上,虚弱得起不了身,还忧心我饿不饿渴不渴,让父亲给我倒水喝。

我记得很清楚,医院的塑料碗,白色的,上面印着“人民医院”四个字。

后来还有一次,正在姑姑家跟表妹玩耍,父亲开着马车从门前过,说要去县城看母亲,本来没打算带我去,但是我还是爬上了车,木质的板车,前后没有栏杆,垂着腿坐,桐木,木头的纹理很粗糙,却很舒服,是父亲亲手做的。

那天晚上,我住在了医院,躺在母亲旁边,依旧是没心没肺,只好换了个地方睡觉。

现在想想,应该是母亲思念她最年幼的孩子,想多看看我。

当时年少,不知愁滋味,更不知病痛意味着什么。十多年后,母亲再次倒下,突然就想起来了那两次经历。

出院后,在父亲的精心照顾下,母亲终于能够下床自由活动,只不过留下了后遗症,右腿不太灵活,还要一直吃治疗心脏病和高血压的药物。

05


2010年9月母亲推门的时候没站稳,一下子蹲坐在地上,右侧大腿胫骨开裂。

在经历了4个多小时的手术后,母亲右大腿上多出了一道近一尺的疤痕,骨头上多出了3根钛钉。这次又是住院月余。

因为当时母亲才52岁,医生说还年轻,不建议换骨头,建议用钉子固定,让骨头自愈。几个月后,让去取钉。

到了取钉的时间,正是深秋,大二的我时间还算充裕,特意赶回老家。

父亲在电三轮上铺上厚厚的褥子和垫子,把母亲抱上去,再拿来一床被子,小心地给母亲盖上,我坐在旁边。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赶到了邻县当初做置钉手术的医院,在进了手术室近两个小时后,母亲出来了。因为医院病人太多,已经没有床位,只能在走廊里的一个椅子上输水。

母亲浑身不停地发抖,她说“好疼好疼”,因为发抖,即使扶着母亲的手臂,她手上的输液针还是因为抖动一直跑针,我和母亲一遍遍叫来护士重新扎针,护士特别不耐烦,动作粗鲁,大声训斥我们“别让再跑针了!”

我安慰母亲“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母亲疼的话都说不连贯,说手术时根本没有打麻药,她从头一直疼到尾,快要疼死了。

我听了之后告诉父亲,父亲说“怎么可能”,之后去找了医生,医生说打了,不过我们也无迹可寻,只能归咎于或许是产生了抗药性。

我问父亲是否要住院,恢复几天后再回家。父亲去问了医生能否当即回家,医生说可以,而且床位紧张,想住也不一定能安排上。

父亲便决定输完水之后就回家,我也知道一方面医院人太多,条件很一般,另一方面,住院意味着要多花几千块钱,这对于当时已经负债累累的我家,已是巨大的支出。

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虽说是公路,但毕竟是乡间的小公路,即使父亲已经放缓速度,难免还是有磕碰。

半路上,我看到母亲坐的垫子上浸透了血水,特别害怕,叫停父亲,让他看看怎么回事,父亲查看了一番,说是专门留置的引流管流出来的。

我才松了一口气,我特别害怕,那么大一道的伤口重新划开又缝上,得有多疼多难长啊,还好不是伤口出血。

回到家后,依旧是卧床恢复,三四个月后,却没有什么好转,母亲感到右大腿腿根的骨头日益疼痛,父亲拉着他去县人民医院检查,原来母亲的右腿股骨头开始坏死了。

医生建议直接更换人造股骨头,于是,母亲又经历了一番大手术,大腿右侧的伤口再次被打开,取出坏骨头,换成人造的股骨头。这次,又是在医院住了月余。

事后,老爸和我们感叹,说不如一开始就在这个医院换人造骨头了,母亲也不用因此连遭3次罪。

可是谁又知道呢?毕竟,50来岁真的算是年轻,医生也说了,换骨头的基本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

06


还好,经过近半年的卧床休养,母亲这次终于再次能够下床,经过锻炼,她走路已经没有问题,只不过右腿比左腿短了一点,走路会有些跛,走不远路。

一旦能够动起来,母亲就又变成了那个停不下来的母亲,永远在忙碌,做饭,洗衣服,各种杂活。这时,已经是2012年末了。

虽然母亲身体还是不好,需要一直用药,但是我们也松了一口气,至少,可以自由走动,和我们说说笑笑。

07


不过这样的日子没有几年,2017年中,母亲再次脑出血住院,这次更严重,蛛网膜下腔出血,且出血量大,在重症监护室待了近一个月后,终于转到普通病房。

因为高烧一直退不下来,要一直在母亲的颈窝、腋窝、腿弯部位放置冰块,一旦冰块变温,就要马上更换新的冰块,因此母亲身边一刻也离不了人。

每天要输几十瓶水,从早上8点到次日凌晨两三点,一直不停。后来针都扎不进去了,胳膊上的留置管时间也太长了不能继续输水,就改成在脚上留置输液管。

因为是脑部疾病,母亲吃不下饭,一吃就呕吐,吃一口吐两口,最后胆汁都吐出来了。

后来医生建议下鼻饲,结果下了鼻饲后,母亲更痛苦了,不仅毫无作用,反而呕吐得更加厉害,父亲毅然决定拔掉鼻饲,用针管一点一滴的喂母亲水、汤。

中间各种状况、辛酸。

在普通病房住了一个多月后,终于退烧了,慢慢情况也稳定了,可以出院了。

这次出院后,母亲彻底瘫痪,脑子也时清醒时不清醒。

一个月后,母亲再次高烧,这次在医院又住了一个多月。

2017年除夕,母亲再次高烧,父亲叫上二姐、姐夫再次将母亲送到医院,然后挨个通知我们,正好是年假,我们都在家,再一次聚集于医院。

治疗没有任何效果,母亲躺在床上,一直说她好害怕,太高了,怎么安慰都无用,握着她的手也是一直发抖。

每当这个时候,父亲就爬到病床上,坐在母亲身后,紧紧地抱着她。

医生说有一种药可以缓解这种情况,但是医院没有了,我们去外面的药店买,也没有。

终于有一家可以预定到这个药。拿到这个药后,按医嘱给母亲服用后,果真不再痉挛,但是母亲只是沉睡,醒了也是毫无精神,我们决定不再吃这个药。

住院半个月后,医生建议我们出院,说母亲全身脏器都开始衰竭,治疗已经没有意义,而且已经好几天滴米不进。母亲不说话,眼睛总是直直的,呼唤她也很少有回应。

舅舅舅妈来医院的时候,舅妈看到母亲的情况,直接问“寿衣买好了没?”我听了没有吭声,心中是极度的愤怒,母亲还活着呢,就在旁边躺着呢,身边人就讨论身后事,她听见该多么伤心。

母亲出院后,邻居都来探望,都是来看母亲最后一面的状态。

母亲已经6天6夜吃不下饭喝不下水了,我们用针管喂,她的牙关闭得死死的,怎么都撬不开,即使只用针管打一点点的水,依旧顺着嘴唇留下来,一点也喂不进去。

父亲带着我们兄弟姐妹4人,早中晚跪在地上祈祷,寒冷的冬天,地面特别冰冷,

第6天晚上,我在母亲耳边轻轻说:“妈妈,我们还需要你呢!”

第7天早上,母亲突然状态就好了,父亲在她背后垫了厚厚的被子,将她扶坐起来,她能说话了,也笑了,还喝了半碗面汤,邻居过来,她还能笑着聊天,准确无误的认出来谁是谁。

我心里忐忑不安,特别害怕是回光返照,提心吊胆了好久,还好还好,母亲是真挺过去了。

08


从此,母亲开始了她彻底瘫痪的卧床时光,再怎么丈夫不离不弃、精心照顾,再怎么儿女绕膝、时常探望,也减轻不了她自身的痛苦:

终日疼痛的骨头;

日益艰难的吞咽;

抬不起的手臂;

永远无力的腿脚;

大小便失禁的难堪;

独自一人时的寂寞……

损伤的脑神经令她的脑子日渐糊涂,她的话越来越少,从开始的几句话,到后来的一句,到后来的几个字。

但她还是那么爱笑,只要看到人,她就笑,笑得还是那么好看,尽管她剃的光头,尽管她牙齿脱落,笑得还是那么好看。

我们都感叹说,脑子糊涂了好,糊涂了好,什么记不得也好,不然这长久病痛、这难捱时光,清醒状态下该如何痛苦,又该如何度过?

在最后的半年时光里,有几次,姐姐喂她吃饭时,她突然嚎啕起来,想哭,又想笑。

我和姐姐问她怎么了,她继续嚎啕。

我和姐姐相对皱眉:咱妈是不是在哭?是哪里难受吗?

然后再看妈妈,她就像在笑。前后总共也就2分钟,她很快平静下来,我们也就放了心。

如此数次,我们在当时提醒,又在事后松气儿,只认为是她脑子更不清醒,无法控制自己。

现在想来,我的妈妈啊,她有可能是时时清醒的,只是她不想表现出来,她怕丈夫和儿女的担心。

在自己能走动、日夜为这个家操劳时,尚且认为自己没有做出任何贡献、认为自己是累赘拖累了大家的人,又岂会在病后给家人增加心理负担呢?

无法控制的她没办法,她唯一能够控制的就是:不在我们面前表现出她的苦痛。如果她的糊涂能让我们心里认为她会好过一点,那么她就糊涂给我们看。

但是太痛苦了啊,不说前面十余年的病痛,只说这两年的彻底瘫痪,时光也显得格外漫长,她撑不住了,她嚎啕大哭,却又在孩子担心的眼光里及时控制住……

写不下去了……

妈妈啊,天堂没有病痛,你在那一定要快乐健康地为自己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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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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