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八段锦
2018年的春节,在和老爸相处多日之后,一直试图努力讨好他而不果的我,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翻滚的情绪,写下了那篇引发众多共鸣的文章《你痛恨的父母身上,写着你未来的模样》。
作家加缪曾用一句话概括他最著名的小说《局外人》:“在我们的社会里,任何不在他母亲的葬礼上哭泣的人,都有可能被处以死刑。”
这样说来,我和那么多有类似经历或者被我引发共鸣的孩子们,也一样犯下大忌了:我竟敢忍不住恨我的亲生父亲,而且不止一次。
我在文章里吐槽,“父母是种神奇的生物,明明是想让你活得更好,却让你感觉想死;有时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有时却正相反;离开他们你会很心疼,但走近了你更心痛。如果想在这场爱恨纠缠里学到什么,你只能试着跳出来看看”。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还挣扎于其中;但现在,我终于跳出来了。
在人生的什么时候,你最有可能与父母和解?对我来说,这个答案有点悲哀。
01 我对我妈歇斯底里了
2019年春节的前三天,我对老妈发脾气了。
千叮咛万嘱咐,她还是把需要带24小时才能出结果的“豪特”(动态心电图)擅自提前拆下来不知扔哪了。我在屋里翻来找去一无所获,突然就崩溃了。
我像个疯婆子一样瘫坐在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质问她,“你不是答应的好好的吗?你俩怎么就不能听我一回?”
小男人后来悄悄说我,妈你那样吓着姥姥了,你不知道姥姥现在是三岁吗?(她有点老年痴呆。)
我没在我妈面前这样失态过,她也不会把我刺激成这样。我听到自己说“你俩”。
从小到大,能让我这样奔溃的只有那个坏脾气的老倔头。
02 碎片
2018年11月22日
我躺在核磁仪里等待检查。
老爸走了以后我以为会有段时间不用跑医院了,谁知我自己倒查出了肿瘤。
医生让我先憋气,再正常呼吸。吸气,呼气。
我莫名地紧张,浑身僵硬冰冷,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十几年前我爸做心脏支架手术。
早就过了正常的手术时间,可人就是不出来;我们在手术室外干着急。
手术室内,人躺在床上医生才发现心脏支架做不成了,临时起意决定给腿部下个支架。(神逻辑……)
但他们并没有准备可以放在腿部的支架,于是手术中途现出去找。我爸就这样被光溜溜晒在手术床上好几个小时,而且房间里还很冷。
那次给我爸造成了不小的阴影。他本来就不喜欢医院,这下彻底变成了极度厌恶和恐惧。
我当然可以理解;但是当他夜里犯病坚持不叫救护车、不去医院、而且不告诉我;每次去医院之前都要做很长时间思想工作的时候,我还是很烦躁。
他甚至连打吊针都害怕,说疼,说时间太长让人绝望。
我忍不住鄙视,好娇气哦,打针能疼到哪里去?这点困难还克服不了吗?
可是这次做核磁埋套管针的时候,不知怎么我感觉特别疼,钻心那种,打针可以这么疼吗?而且这个检查怎么还没完没了呢?
狭小的、灰白色的核磁洞穴好像就要压在胸膛上,我喘不过气来,想逃跑。
就在那一刻,我忽然真真切切体会到了那天他一个人躺在手术台上的感觉;我感觉到了当他说不想去医院、而我“苦口婆心”、“义正言辞”地劝他该检查就要去检查时他的绝望。
人和人的理解原来这么难,连至亲的家人也不过如此。我自以为什么都能理解,理解个p啊!
可是如果连家人都不能理解你,你还能指望谁呢?这突如其来的孤独感像潮水一样彻底把我淹没了。
恍惚中听到医生在观察室里朝我大喝一声:“你在干什么呢?!怎么不喘气了?不喘气我还怎么看?”
上一次发生这种情况还是在小男人出生的时候,医生说你总这么抽抽搭搭的一会该缝合不了了。
人这一辈子真是太滑稽了,最重要的两个节点,一生一死,都是在哭声里发生的,而当事人却完全不知情。
2018年7月15日
老爸学校的老师写了一篇悼文,我在微信上发给大姐。
回家一进门就看到大姐正在抹眼泪呢,她哭丧着脸说小妹我干坏事了。
原来那篇文章写到老爸新创立法律系,在一穷二白的情况下撰写了《民法学》教材。可就在看到那篇文章之前,那本意义深远的书刚刚被我姐当废品处理掉了。
我想这就是命吧,它在书架上待了那么久,我们谁都没看过哪怕是一眼,现在留不留还要紧吗?
在别人眼里,他是恩师、像慈父,是宽容的同事、睿智的领导、是和蔼的老爷爷,但在我们眼里,他就是一个暴脾气很难讨好的老爸,这到底要怪谁呢?
血缘给了人们太多理所当然的权利,但什么也保证不了。人与人能否亲密和靠近,归根结底,靠的还是彼此付出情感的温度和包容度。
李子勋说中国男人是最没有自我、生活压力最大又最不懂爱惜自己的男人,他们习惯把情绪都发泄给家人,这看来很自私,其实却是可怜,因为他们只能在家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情绪。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否也是这样的“中国男人”,我好像从来没有把他当做一个“男人”或者说一个完整的“人”来看。
我看待他的角度只有两种,“应该”好好爱妻子和女儿的丈夫和父亲。
我从来没看过他哭,我妈也没有。他伤心的时候会不会也偷偷掉过眼泪?还是他把眼泪都化成了脾气?
葬礼前后的那几天都在下雨。去殡仪馆送东西的那天、葬礼当天还有撒骨灰的那天。
送他去殡仪馆的晚上,雨特别大,雨刷器已经调到最快还是看不清路。
这是攒了多少年的眼泪啊!
2018年7月7日
我在自己家里,前一天被老爸赶回来的。我们一起待久了就会彼此厌烦。
傍晚,阿姨突然打来电话,开口就说你先别着急啊!我的汗毛一下都竖起来。
叫救护车。心慌。
十五分钟以后救护车大夫打来电话,说人已经走了。从发病到离开,不过几分钟。我还没到,他竟然不给我看最后一眼。
他走的前几天,总是皱着眉不知看什么地方发呆。我问他在想什么,他说没想什么。
电影里不是总演吗,哪怕是中弹倒地血快流光的人,也要挣扎着说很多话,嘱咐这个嘱咐那个,最后还要说给一生挚爱。多么动人的高光时刻啊。
电影都是骗人的。我爸对我来说是一个谜,特别是最后那几天。
生命开始得那么隆重,结束却通常很潦草。
03 告别
人的一生几十年,能被记住的不是长度,而是那一个个零零碎碎的瞬间。
我曾经绞尽脑汁试图回忆他宠爱我的细节,女儿是爸爸的小情人?为什么在我家是不存在的。
他每次想批评我都先夸我“你很聪明”,重点在后面的“但是”,你不够努力,你太任性,你总是很粗心……
我宁愿他不夸我,反正最后都要挑我的毛病。
他总能一招致敌,可把我惹得哭哭啼啼以后又很鄙夷,你自尊心也太强了!
哪有什么自尊心啊,在他面前,我简直一无是处、毫无自尊可言。如果有人用良苦用心来爱你,但是方式全是你很不喜欢的,你会理解他吗?
也许你会说,那可以。其实,那很难。
更重要的是,如果你感到的多是痛苦,你真能想到这是爱吗?
在父亲离开的前一年,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我现在很怕你。
刚听到这个“怕”字我很震惊,之后就感到有点悲哀。难道我们父女,永远都是一方怕另一方吗?
亲子关系,真像一场轮回。我们都活得太用力了。
可现在,我竟然有点怀念起父女俩叉腰吵架的场景,那没准就是老李家撒娇的独特方式,只可惜当初谁都没接住。
如果说什么最让我感到遗憾,那就是当一个人沉浸在强烈的情绪之中,哪怕有爱,也不可能真正了解别人。
这种执着挺伤人的。
我第一次从心理上感到父亲的衰老,是他对我说,“就算我错了,你就不能让我说一次吗?为什么每次你都要占上风?”
他竟然变相承认自己错了,而且耍赖要我让着他。这不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吗?
可谁不想被人无条件爱啊?我和我爸,在争着做小孩。
树木西林的摇滚老公去世的时候,她的女儿写的悼词超酷,
“草泥马内田裕也,安息你个头啊,给我摇滚!”(Fuckin Yuya Uchida, don’t rest in peace just Rock'nRoll!!)
我说不出这么酷的话,不过这很合我的心情。你凭什么说跑就跑,我还没同意呢,起来继续吵啊!
我永远失去了当孩子的权利,只能用成人的眼光重新审视父亲,我不得不承认,他已经尽力了,虽然不完美。
他不仅仅是我的父亲,他还要在大家庭、事业甚至社会中努力维持着平衡;同时他也是一个没得到过足够爱的孩子,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探索做爸爸的路。
也许他爱我没有“三千遍”,但这不代表他不想爱我,也不能证明他没有爱过我。也许他还在期待女儿对他说“爸爸,我爱你三千遍”呢,而我给了他什么?
我让他怕我就像我当初怕他一样了。
世上没有完美的家庭,学会在不完美中保全自己、学会放手,才是人生的必修课吧。
我的第一本书《苏东坡的幸福人生——东坡心理传记》出版以后,送了老爸一本。他把书放在床头柜上,过了十几天告诉我他全看完了。
他惊喜地说,“没想到你写得还不错”。我静静地等后面的“但是”,竟然落空了。
他走了半年了,我只梦见过他一次。他匆匆地对我说了句“你很懂事”就消失了,我还没得来及说话。
没有拥抱,也没有最后的交代,这样真的好吗?
来世我不要再做你的女儿了,咱俩真有点性格不合。您也不用费心做老爸,自己高兴就好。
老爸现在已经离开我一年多了,周年祭拜之后,他终于肯再入梦,对我撒娇似的说,我想吃花生,就像他还没有生病之前一样。
不,比那时轻松多了。
如果有人没有以你期待的方式来爱你,这只能说明他们还不够懂你,却不能证明他们不够爱你。
也许从某种意义上说,怨恨父母,就是孩子长大的必由之路;不再怨恨父母,是因为孩子真的长大了。
04 最后两个画面
第一个画面
二姐是我爸最喜欢的女儿,也是最像我爸的人。葬礼办完之后,我们围坐在一起,她突然说一直忘不掉的是这么一个画面,这是我第一次听说。
二十多年前,我大姐的孩子两岁左右,我爸出去买东西带上了她。
二姐在回家路上远远看到祖孙俩的背影。老爷子右手拎着一桶油(也可能是别的,记不清了),左手领着小外孙女,一老一小,一左一右,慢悠悠地往家走。
在我们三姐妹的记忆里,谁都没有这样的幸运,曾被爸爸亲热地拉着手去买东西。那天阳光正好,祖孙俩的背影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中,美不可言。
我姐悄悄跟在他们后面,羡慕地看了一路。
第二个画面
这是很早以前听姐姐们告诉我的。
老李家盼的顶梁柱没来,第三个孩子还是女孩。邻居大叔说你爸想要的不是你啊,你应该叫“李三多”!
好讨厌的邻居,给我起这么难听的外号。
不过李三多长得很争气,胖乎乎的,一副营养很好的样子,还长了一个堂堂正正的大ber头(后来不知道怎么越长越小),都说这样的孩子会聪明有福气,一个很有见识的女教授邻居把李三多评为“本楼最美的小孩”。
李三多总是没心没肺,心情很好的样子,见谁都笑咪咪的,据说姐姐们想看她哭要故意掐她一下才行,她也只是象征性地咧咧嘴,哭声小不可闻。
老爸特别喜欢抱李三多出去晒太阳,接受大家的检阅,不厌其烦地听那些“聪明”、“漂亮”之类的赞美之词。
他哪能想到,李三多后来净和他对着干;他那时一定还在憧憬,这个“聪明”的小娃娃长大了一定很棒。
想得而不可得,你奈人生何。可是不遗憾的,又怎么能叫“人生”?
那一年,他四十岁,我一岁。四十岁的老爸和一岁的我都笑得像花儿一样。
不再有什么是新鲜的,汽车上的座位总是热的。
最后的话语被传送,就像一只斜桶,手手相传。
去扑灭夏日篝火,明天,同样的事情又会发生
—— 面部,从照片上隐去之前,皱纹会先消逝:
当有人离去,所有已经了结的又会归来。
——尼古拉.马兹洛夫
节选自《当有人离去,所有已经了结的又归来》
.END.
作者:八段锦,已出版《与最好的自己在一起》、《东坡心理传记》,微信公号“心理八八”(bdjxlbb),喜马拉雅fm:八段锦的心理八八。
页面更新:2024-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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