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小小说）

准确地说，应该给蜜蜂奶奶喊姑奶奶，因为她一辈子没嫁人。

　　一辈子没嫁人的蜜蜂奶奶乐意后辈们给她喊奶奶，所以，溏洼镇的后辈们喊着喊着，就把她一辈子没嫁人的事儿给忘掉了。

　　一辈子没嫁人的蜜蜂奶奶却是个十里八乡很有名气的产婆， 后辈们都叫她“接命奶奶”。

　　除了外乡嫁来的媳妇，这溏洼镇上五十岁以下的后辈人，哪条命不是她接来的接了一辈子命的蜜蜂奶奶极受镇上人爱戴，所以，一听说她快要辞世了，大伙儿都聚到了她住了大半辈子的那间小瓦屋里。

　　女人站在床前叹气、抹泪，男人站在外围默然、吸烟蜜蜂奶奶迷迷糊糊两天了，就是不落气儿，闭着眼睛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谁也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心事放不下。

　　“蜜蜂奶奶，您接来的这些后辈人都在这儿守着呢，有啥放心不下的，您老说吧!”

　　溏洼镇的村主任石夯代表大伙儿、也代表村委会上前攥着蜜蜂奶奶的手，俯在她耳朵上问了一句。

　　石夯知道，不但他自己是蜜蜂奶奶“接”来的，他的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儿子的儿女，以及嫁到外村的闺女的儿女，都是蜜蜂奶奶“接”来的。

　　那回，石夯的闺女怀了十一个月、横胎、难产，拉到镇上的医院里，人家不收，眼看羊水都破了，医生叫他们立即转院，因为镇医院没有做剖官产手术的条件。石夯的闺女肚子疼得已经死过几回了，再转院，大人小孩怕是都难保命。

　　急晕了头的石夯站在妇产科门前正搓着手，蜜蜂奶奶竟颤微微地来了。她二话没说，把拐杖往石夯手里一丢，推开屋门急慌慌地进了产房。

　　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产房里就传出了一阵“哇哇”的婴儿哭..... 蜜蜂奶奶这是一手托二命，“接” 回了两个人哪像这样的事儿，蜜蜂奶奶不知道撞 上过多少回了，所以，镇上的人几乎把她当成了菩萨敬着。据说，一些村的庙堂里的送子娘娘的神像，就当是照着蜜蜂奶奶年轻时的模样塑成的。那慈眉善目的泥像，不知道替蜜蜂奶奶享受了多少香火。

　　如今，蜜蜂奶奶就要走了，溏洼镇的人、尤其是女人们，一个个都如同没了依靠似的，悲悲戚戚的。尽管镇医院有妇产科，可她们觉得还是蜜蜂奶奶“接”孩儿接得她们心里踏实。

　　蜜蜂奶奶挺了两天，就是不肯闭上眼。女人们纷纷趋前，拉着蜜蜂奶奶的手说，您老是有啥挂心的事儿吧，说吧!俺都在，村主任也在。

　　村主任石夯凑上前说:“ 您老放心吧，您虽没儿没女，咱这全村人都是您的儿女，保证把您老安安然然地送走……”

　　石夯媳妇打开一个大包，送到蜜蜂奶奶面前说:“ 您老看看，寿衣已经给您做好了，全是好绸缎。”

　　石夯又说:“给您连唱三天大戏，请来唢呐班，再开一个追悼会送您老上路。”

　　蜜蜂奶奶听了这话，凹陷的眼窝里淌出了两行浊泪。她干瘪的嘴巴动了一下，石夯忙把耳朵凑上去，终究也没听清她说的啥。

　　“是想娘家人了?……”不知道哪个女人提醒了一句。

　　对呀!人到了这时候，最想见的就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可是，到哪儿去找她的娘家人呢?蜜蜂奶奶是“跑老日”时，石夯爹从日本人的刺刀下救回来的。这么多年了，谁也没听她说过她娘家是哪里人。

　　一屋子的人都犯愁了。石夯爹早死了，想问问都没个知情人。

　　又挺了一夜，蜜蜂奶奶的脸色竟红润起来。见过世面的人说这是“回 光返照”，她老人家怕是剩不了几口气了。她的嘴里开始咕哝一个 人的名字，慢慢地，大伙儿都听清了，竟是“麻狗”——石夯那死去二十多年的爹爹一屋子的人的脸上现出了让石夯很难堪的神色。石夯红了脸，扭头走出了那间小瓦屋，直到蜜蜂奶奶咽气，也没再来看一眼。

　　终于咽了气的蜜蜂奶奶枕头下压着一个谁都没见过的、“跑老日”时 候的“良民证”，那上面贴着一张发黄的照片——年轻时的 “麻狗“。

溏洼镇的老少爷们儿并没给蜜蜂奶奶唱三天大戏，也没给她召开追悼会，甚至连石夯媳妇做好的寿衣也没给她穿。

作者：刘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