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邻居是地主


我的邻居是地主

一个家族,兴也忽焉,败也忽焉。时也,命也,运也。作为草木之人的小人物,裹挟在时代的洪流里,爱恨情仇,是非成败,都成过眼烟云。可悲的是每个小人物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不自知,看得到生活,却看不到人生。

往事如风,随风而逝,繁华落尽,一地鸡毛。这就是生活啊!


我家的邻居是村里最大的地主。当然,这是老年间的事情了,我没有见到,甚至他的名字以及几个儿子的名字,我也不很清楚,姑且以老大老二称之,其余的以此类推。事实上村里人也是这样称呼他们的。

据我奶奶说,他家非常有钱,开了好多作坊,挣了钱就买地,买来买去就成了村里最大的地主。村里人演绎说,他家之所以能够发家,靠的是他老婆有福气,压得住。据说他家有仓龙,打的粮食怎样搬都搬不完。最后还是老太太到打麦场,用笤帚扫巴扫巴,一片大衣襟就把麦子连同仓龙兜回家了。

我很怀疑这传说的真实性。所谓仓龙,我也见过,小时候,在房前屋后经常可以见到一种绛红大蛇。大人们不许我们打,说那是仓龙,可以保佑家中粮食丰收、仓廪充实。现在想想,应该是蛇能捕鼠,保护了粮食。

地主给五个儿子做好了规划,文武农商,各有所学,希望儿子们开枝散叶,兴旺家族。但是随着时代的改变,个人的命运,家族的兴亡,不是个人所能决定的。于是乎,一个家族的衰落在所难免。

我的邻居是地主


老大

老大学文。据说老大从小聪慧异常,又长得一表人才。他爹给他定的目标就是读书立业。老大也争气,读书没几年,附近私塾老师的学问都让他掏空了。于是花大价钱请远处的先生来家开业授课。

那时我老爷爷家穷,二爷爷读不起书,放牛时专门在老大上下学的路上等,等到老大放学,就问今天先生教了什么,老大再转教给二爷爷。就这样我二爷爷自修到了能读《三国演义》的地步,还作过莱芜一家钢厂的党委书记。

阳春四月,先生带学生踏青游玩,经过一家果园,看见枝上硕果累累,其他同学一哄而上,乱摘黄杏。看园子的姑娘一边骂,一边拿竹竿驱逐。独有老大经过时举止文雅、目不窥园。惹得姑娘好感大起,特意摘了熟透的甜杏,包在手帕里,羞答答地送给他。后来怎样了?奶奶没告诉我,看来这是一个没有结果的浪漫故事。

后来,老大做了日照县的警察局长,再后来去了西北军,做了营长亦或是团长。“西安事变”之后,不知所踪。他的儿子成太也是读书人。我还记得小时家中堂前挂的匾额,“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就是他的手笔。成太在运动的年代颇受父亲的连累,很是吃了些苦,但他一直坚信父亲还活着。七八十年代上面来调查过几次,每次都给了成太极大的希望,之后就没有了下文,音讯全无。这样两次三番地下来,成太生生被坑死了。

成太的孙子几乎不识字,四五十岁时精神又突然变得不大正常,发了神经就扒光老婆衣服打一顿。所生儿子也顽劣异常,学业有限,应该初中也没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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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二

老二的主攻方向是经商。经商的成果如何我不知道,但听说他有一绝技:屁多。传说他和人打赌,一步一屁,一直走到西岭。一百多米的路,走到了最后,屎渣子都出来了。

他的儿子住在我家后面,我还有印象。那是一个精瘦的老人,住在两间破房子里,似乎一直病病歪歪。他没有儿子,只生了三个闺女,大闺女早已出嫁,两个小的也正在谈婚论嫁。因为总是谈不成,又不肯退彩礼,所以经常有男子上门索要彩礼。每到这时,我们小孩子就围着看热闹。这样的情景记忆里有好几次。

临过年时,老人躺在床上不能动,听见闺女煮好了鸡,嘴馋,想吃点鸡肉,喊了半天没人理, 最后被闺女没好气地塞了个鸡屁股在嘴里。在一个寒冷的夜里,老人咽了气,死时光着两条瘦骨嶙峋的腿,芦柴棒一样。后来两个闺女都远嫁外地,再也没有见过。那两间破房子更见衰败,时有黄鼠狼出没。

有一年,他大闺女家的外孙来上坟,上完坟天已经黑了,没人留他过夜,走到村北河边不敢走了,又倒回来找到我家。他和我二哥年龄相仿,玩得挺好,就在我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吃了早饭才走。此后再也没有见过他,现在应该做爷爷了吧?

老二的香火算是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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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

老三习武。关庙里的大刀没人拿得动,他抓过来舞得虎虎生风。过年磕头时,村里青年和他开玩笑,趁他扛腚撅尾巴的时候冲上来抱住他的腰,被他一屁股顶出五六米远,差点背过气去。

因为家道败落,生活艰难,老三闯了关东。听说坐船过黑龙江时,跌进江里,淹死了。那一身的武艺也没中上用。

老三的两个儿子长名成旱,次名成涝,成旱成涝难保丰收。成旱懒成涝呆,兄弟俩守着两口人的口粮地,种和收都要比别人慢三拍,,又从不施肥、打药、浇水,靠天吃饭,收多少是多少。打下新麦子,成旱让成涝看着,成涝就真的站在日头下瞪眼看着,也不知道避避大毒日头。成旱三天两头拎着新麦换大饼吃,换酒喝。也有人说他卖了麦子去找窑子,找那个很有名气年纪很大的暗娼。估计是谣言,那个女人年纪虽然大了,却未必看得上他。有一天早上上学时我碰到过他,推着一个手推车,脸色青黑青黑的,像个抽大烟的痨病鬼。

成旱想娶老婆都想疯了。可是他家庭成分不好,家里又穷得鸟盘脖子上,哪个识字班(姑娘)会嫁给他?我三叔四叔年轻的时候胡闹,穿了花棉袄,顶了花头巾,冒充女的到他家相亲,让他买糖买烟来招待,哄得他心甘情愿、团团乱转。

成涝不知道想老婆,在四里八乡他的名气很大。闲暇时他去要饭,刚会走路的孩子都敢拦住他喊:“唱歌唱歌,不唱歌不让过去!”成涝挎着篮子,满脸是一二十年没洗的黑灰,局促地说:“唱……唱什么?”“大海航行靠舵手!”成涝就唱起来:“诶起,诶起。大海航行靠舵手……”周围一群闲人,都快活地笑起来,大街上满是快活的气息。我们碰见他要饭回来,也会拦住他:“成涝,你要了什么好吃的?”他就嘿嘿笑:“要了干饭和菜,菜俺吃了,肉,留着,给……给俺哥哥吃。”

因为离我家近,成涝常拎着一只桶到我家水井打水。他一边用压水杆压水,一边结结巴巴地问我:“你看……看电影了吗?咱……咱帮里赢了。”不管什么电影,他只知道“咱帮赢了”。

心思单纯的人不显老,岁月似乎在他身上停滞了。从我认识他,几十年了,他的样子就没变过。因为冬天烤火,成涝把自己烧死了,连同村里给他们盖的几间瓦房。成旱去了养老院,现在应该也没了。

我的邻居是地主


老四

老四学什么我不知道,反正高不成低不就,啥也没学好。就去西北军投奔大哥。本想混个老婆和前程,却因为触犯军法,被他哥打了四十军棍,撵回家來。

因为不正经干,老婆孩子也和他不一心,吃饭都捞不着上桌。吃水饺时,看看水饺煮熟了,他趁老婆不注意,抢了一瓢就跑到屋外,蹲磨台边上吃。人家娘们一伙,坐在桌前就着蘸水,美美地吃。

老四赌气下了关东,一直到近八十岁才叶落归根,回归故里。这时三个孙子都娶老婆了。临近年关,儿子啥也没给他。老四心里不高兴,到儿子家看见墙上挂着几只杀好的公鸡,抢了一只就跑。被儿子发现,追出来抢夺。爷俩在大街上滚成一团,鸡头都拽掉了。到底是儿子年轻,力气大,把无头鸡又夺了回去。这是我亲眼所见,很是唏嘘。父子俩加起来一百多岁了,当着父老乡亲的面拼命相搏。就一只鸡啊!我心里觉得悲哀。

老四一口气憋在心里,过了年没出十五,又回了关东。这次,真要老死在那里了!

老四的大孙子在北京干装饰,听说现在发了大财,成了大老板,不知真假。

我的邻居是地主


老五

我没见过老五。

我家东面是一小树林,小树林东南角有一园子,那是老五的家。园子中是一栋老式的青砖灰瓦的房子。房子里住着一个老太太,我们叫她老五家。园子里除了老太太,连个人影也不见。那栋房子阴森森的,老五家整天呆在里面,很少见她出来。似乎我极小的时候还进去玩过。到大一些,我对这栋老房子反而产生了敬畏感。我在夏夜里溜到园子里捉知了猴,看见老太太端着灯在园里游荡,像一个老巫婆举着一盏鬼火,吓得我再也不敢进去捉知了猴了。

老五的事迹和结局,奶奶没有和我提及过,在我脑海里全没有印象,似乎从来没有过老五这个人,只有老五家。他们是否有过一个女儿,记不真切了,印象里只有一个孤独幽居的老太太,从我有记忆时就这个样子。老五是怎样的一个人?老五家年轻时什么样子?他们有孩子吗?他们一家几口人过日子的情形是怎样的?这里面有多少陈年旧事,都埋葬在青砖老屋里了。

有时候我想,老五家当年嫁给老五,应该就在这栋青砖老屋里,那会是怎样的情景?暮春时节,白马如风,新人如玉,鞭炮齐鸣,红烛高烧……

当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啊!


一个家族,兴也忽焉,败也忽焉。时也,命也,运也。作为草木之人的小人物,裹挟在时代的洪流里,爱恨情仇,是非成败,都成过眼烟云。可悲的是每个小人物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不自知,看得到生活,却看不到人生。

往事如风,随风而逝,繁华落尽,一地鸡毛。这就是生活啊!

(图片来源于网络,如有侵权,定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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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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