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一样的女子 苦命的娘

那年小妮三岁，刚刚记事。

她模糊地记得，娘背着她走姥姥家。姥姥家有很多人，都穿着长长的白衣服，围成堆哭。大人也会哭？她感到很惊奇。娘告诉她，姥爷死了，再也不会给她捎好吃的了。死是什么，小妮不知道，姥爷不会给她捎好吃的，她却有些明白。她问娘：“姥爷不来我们家了吗?那天他还买桃子给我吃呢！”“姥爷骑着毛驴子到很远的地方走亲戚去了，再也不来了。”

舅舅们似乎很不高兴，一个个脸沉得能拧出水来，像一群抢食的狗，围着小妮她娘狂咬：

“大大（爹）就是从你们家回来后走的，你说和你无关，谁信？”

小妮她娘气得耳朵都红了：“到过我们家就跟我们有关系？你这讲的什么理？”

“谁知道你给大大吃了什么……”

“就是你害死了大大！要不大大这么棒的身子怎么说没就没了？”

“你就是个害人精！……”

……

小妮她娘要气疯了：“好，好，好！我是害人精，是我用耗子药摆死了大！这下你们满意了？”

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双手使劲地拍打地面，打得地面尘土飞扬。小妮有点害怕，抱着娘的腿大哭起来。举重的（丧礼主事人）开口了：“别吵了，有什么事出完殡关起门来说！”大伙安静下来，都跑到灵堂里去哭大。

后来长大一些，小妮才知道，那是姥爷的葬礼。姥爷到她家去过一次，不知怎么，回去后得急病死了。舅舅们就指责说，是娘害死了姥爷。

小妮她娘坐在棺材旁边的麦草上，头上垂下的白布条和麻丝遮着脸。她不停地哭，整整哭了三天。除了喂小妮，三天里她没吃过娘家一口东西，没喝过娘家一口水。她的哭声由圆润高亢到干裂嘶哑，到最后哭不出声来，只是张着嘴无声地嚎哭。哭累了就歪在墙上眯眯眼，嗓子哭哑了，眼皮哭肿了，整个人就像一根在大毒日头底下晒了三天的葱，焉巴巴的。这三天里，她把一生的眼泪都哭出来了，还给了那个躺在棺材里的生养她的男人。

拉棺，下葬，入土为安。一切仪式完成以后，小妮她娘不顾嫂子和弟妹的挽留，抱着小妮扭头就走，再也没有回头。或许这一辈子也不会回头了吧？

二十多里的土路，小妮她娘背着小妮走得很是艰难。虽是初夏，西晒日头已经毒得很，晒得人皮肤生疼。路上没有树，除了野草就是庄稼，没有一丝风。好不容易看见路边有个瓜棚，看瓜的老人看她们娘俩可怜，摘了个香瓜给他们。小妮她娘舍不得吃，在衣襟上擦擦泥土，递给小妮。

小妮懂事地把瓜送到娘的嘴边：“娘吃。”

娘抿抿干裂的嘴唇：“娘不爱吃香瓜，小妮吃吧，小妮吃了好快快长大，长大了保护娘，不让别人欺负。”

“舅舅欺负娘了吗？等我长大了打他们。”小妮虽小，多少也看出点道道，知道娘和舅舅们吵架了。

娘叹了口气，眼神复杂。

香瓜不是很熟，微甜中带着一丝苦味。小妮不觉得，吃得很是香甜。

日头落山之前，娘俩终于走到家门口。小妮她娘喘一口大气：“可好了，终于到家了！”推开树枝编成的柴门，她就大喊：“快烧水，快烧水！渴死我了！”声音嘶哑得像公鸭。大嫂正坐在榆树底下结蓑衣，吓了一大跳，慌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去找烧水的泥壶。小妮她娘却等不及了，从水缸里舀了一大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打一个冷噤，又舀一大瓢，“咕咚咕咚”。两瓢水下肚，她才觉得自己干得像一片瓜干的身子，慢慢地浸润鲜活过来了。抹抹嘴角的水渍，她感觉喝下的凉水已经升到了喉咙里，每走一步肚里就会咣咣地晃动。橱里有吃剩的豆腐，因为天热，都有点发粘了，她顾不得这些，加一棵葱，卷上豆腐，抹上点自家磨的辣酱，一连吃了五个地瓜干穇子面煎饼，撑得直打嗝。

“慢点吃，慢点吃，你怎么饿成这样？”大嫂一向和这个后婆婆不对付，今天看她吃得狼狈，语气上比平时柔和了许多。

“他们太欺负人！非说我大是我害死的，我咽不下这口气！三天没吃没喝！”

看着倔强的婆婆，大嫂同情地说：“这事也能胡说？”

傍晚时分，小妮她大从学塾里回来，听说了事情的经过，叹口气，没说什么。知道老婆在娘家赌气，三天没吃饭没喝水，男人有点生气：“胡闹，身子骨值钱还是那口气值钱？”

半夜里小妮她娘恶心呕吐、腹痛如刀绞，折腾了半晚上。天刚亮，老大就去请村西头的大老张来看病。村里没有医生，大老张是兽医，懂点中医，偶尔也替乡亲们开点草药，治好治不好不说，反正药不死人。大老张问了问情况，叹气说：“大悲大怒，最伤心神；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缺水严重；回来后又暴食暴饮，吃变质的豆腐。什么样的肠胃经得起这样的折腾？拿付草药吃着看看吧！”老张头摇摇头，开了药方。

病人喝了汤药并未见好，又发起高烧来，并且陷入了长久的昏迷。奶奶挪动着小脚进门来，递给孙媳妇一个纸包，神神秘秘地说：“我从圣公庙求来的神药，冲水喝了包治百病。”

“真的假的？”孙媳妇半信半疑地接过去。

“那还能有假？菩萨给的神药，她们都说灵得很！”

孙媳妇打开纸包，看看那一小撮香灰，犹豫了一下：病急乱投神，试试吧，万一有用呢！

灌下圣公庙的神药，也没能救回小妮她娘的性命。弥留之际，她拉着丈夫的手，两滴眼泪慢慢淌到瘦削的脸颊上：“我要走了，你好好待小妮。我放心不下小妮啊！她才三岁……”男人的眼泪流出来了。

傍晚时分，草房里传出了悲伤的哭声。村子里的妇人们听说了，都不相信。太年轻了！那个快嘴快舌、有性有活、像风一样的女子怎么就走了呢？女人的命不值钱啊，还不如一把草！可怜的小妮，这么小就没了娘！

小妮从此没了娘。

她幼小的心灵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