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父子成路人

今天是八月十四，我带了点东西去看望老舅。老舅对我诉苦：“快死了算了，活着也没人管没人问的！”是老舅没儿没女吗？错，老舅有儿有女，可谓是儿女双全；是老舅为人不好，让儿女讨厌吗？错，老舅为人处世堂堂正正，别人挑不出毛病。多年父子成路人，是谁之过？

老舅今年92岁了，还是孤身一人住在老房子里。自打正月里去看望过一次，我一直没抽出时间来，借着八月十五中秋节，我准备了点东西去看望他。

除了房屋大多翻盖过，眼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四十年前的老街道，狭窄逼仄，高洼不平，路边野草枝条横生，砖头旧瓦斜放。我的车子时而擦着底，时而车头触着地，时而剐蹭着路边充作菜园栅栏的树枝。费了好大的事，终于把车停在一户人家稍微平坦宽敞的门前。

我把几个箱子摞成一摞，一下子抱起来。还是熟悉的小菜园，熟悉的双扇小木门，拴在锅屋门口的巴儿狗狂吠起来。院子、房屋还是四十多年前的老样子，只是屋顶去年夏天塌了，政府给新换的红瓦。

走进熟悉的阴暗的老屋里，眼睛一下子不适应，只模模糊糊地看见床上蜷缩着个人。那不是我所熟悉的高大的身影，矮小枯瘦，只占了整张床的三分之二。

“舅，舅。”我喊了两声。

“谁呀！”老舅挣扎着想爬起来，用手撑了两下，没能撑起来。

“莲花汪，我是老三。”我赶紧过去扶他起来。

老舅哆哆嗦嗦地站不稳，右手抓着拐杖，脚还没套进拖鞋里就往前迈步。我赶紧扶着他挪到房子中间，小心翼翼地在交叉子（马扎）上坐下。

“你捎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不是过八月十五嘛！都是给你吃的。下面是酒，这是茶叶和月饼，这箱子是大碗面，不想做饭就用开水泡着吃，方便。”我一一指给老舅看 。

“不用那么多。”老舅两眼浑浊地看着我说。

“眼睛还看不见？你怎么做饭的？”

“看不清，我摸着胡乱捣鼓一口吃的。昨天你哥哥和嫂子捎了米饭来，我温的。”

我看见碗里的确有残余的米粒。我听四弟说过，知道大哥大嫂昨天来过。

“你嫂子是个好人啊，昨天来给我剃了胡子，洗了衣服……”老舅絮絮叨叨地说，“不能依（不能干）了。活着也受罪，没人管没人问的。”

我问：“我哥（表哥）还在济南打工？”

“前两天回家刨果子（花生）的，回来两天，也没过来看看。”老舅叹了口气。

我舅结婚早，我妗子去世时，他只有二十五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很多媒人上门来，想给舅续一房亲事。那时表姐几岁，表哥还小，像个红虫子，揣在老舅怀里。怕后娘待他们不好，老舅婉拒了所有的媒人，终生未再娶。是我母亲帮着把他们姐弟俩拉扯大。舅年纪轻轻没了妻子，心里苦，就喝酒解忧。那时候哪有什么好酒，就是用地瓜干换来的老白干，拿白瓷大碗，一碗一碗地灌下肚。喝来喝去，终于喝出了胃溃疡，把胃喝坏了。胃病跟了他几十年，受凉就犯，生气就疼，整天打嗝。为了治疗胃病，他住过院，熬过草药，喝过三株口服液，一头牛喝没了，也没能治好。

我这个表哥也是个奇葩。成家立业后，对我老舅却不好，平日里基本上不理会，逢年过节也不管，孙女买点好吃的给爷爷，他还不高兴。他的名言是：“年纪大了，就得受点罪添补着！”听听，这是人话吗？

表姐家离得远，隔些日子来一趟，给他准备好馒头、煎饼、挂面、猪肉……老舅的眼睛是白内障，我大嫂给他做过一次白内障摘除手术，年纪大了，效果不好，这两年越发看不清了。有东西也做不出好做了。九十多岁的人了，“父母在，不远游”。表哥却不管这些，常年在济南打工，家里表嫂还给闺女照看着孩子，顾不了老舅。

我大哥大嫂来得勤，经常过来给老舅捎点吃的，帮他拾掇拾掇屋子，洗洗衣服。去年夏天过来，正碰上老舅屋顶坍塌，是大哥打电话通知了帮扶人，又联系村里申请了救灾款，翻盖了房顶。表哥百事不问。

老舅不是那种讨人嫌的人。他老实能干，勤勤恳恳，就像一头老水牛，闷着声努力往前拉犁。每次收种庄稼，他都是先帮表哥干，干完表哥家的，再独自一人干自己的。他帮表哥刨花生，干到一点多，不仅不管饭，连口热水也没有。他只得拎了暖壶到邻居家讨要了半壶热水，泡煎饼吃。老舅从来不在外人面前说什么，只在我母亲来时，向她诉诉苦。

当年我妈嫁给我爸，家里没有磨盘，他到蛟山找人打了磨盘，用手推车推着，走二十几里山路送来。我家新盖的房子缺少一面窗户，他挥着䦆头，刨了一上午，硬是在坚硬的土打墙上凿出一面窗户来。我家缺少烧火柴，他在树林里拾了两大捆树枝树叶，用扁担挑着，走十几里路送到我家。

这些事我妈妈都记着，我们兄弟也都记着，我们记着老舅的好。我不明白，这么可爱的老人，表哥为什么不养他的老？

从25岁丧妻，老舅为儿子操劳了50多年，换来的却是儿子一生的冷漠。我就不明白，是哪里出了岔子，造成这样的结局？是表哥天性凉薄吗，还是老舅的教育方法不对？真是百思不得其解。那两年我老娘在的时候还说说表哥，现在老娘不在了，没人说他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别人不好说，也没法说。

都说养儿能防老，我老舅的老为什么没人养？我在农村看到的不止表哥一个例子，不赡养老人的，比比皆是。比如我岳母，生了五个儿女，到头来，生病住院，吃药打针，日常送饭，只有两个女儿管；儿子们就像没事人一样，一概不问，只想着争老太太正在居住的房子。

我所在的小镇上，很多老人有儿有女，甚至有的人儿子还是大老板，晚年生活却依旧凄凉。七八十岁的老人扛着抓钩，背着筐子，到处捡垃圾，拾破烂，为每天的口粮而奔波。因为有儿有女，他们办不成五保。倒是那些五保户每年享受政府大量补助，生活衣食无忧，令人羡慕。

据我的观察，农村的老人的晚年生活分三种情况：

一、无儿无女的，都吃五保。农村贫困人员最低生活保障每月485元，特困人员最低生活保障是588元。这笔钱足够他们一月的开支了。

二、儿女孝顺的，生活幸福指数高。这类老人生活水平能得到保障，生病住院有人照料，报销之后的药费有人负担，精神层面能得到安慰。

三、儿女不孝顺的，凄凄惨惨戚戚。儿女不管他们，甚至把政府给父母的老年钱都抠去；他们生活没有保障，每天需要为生存而奔波，一日不劳作，一日没饭吃；老了，病了，那就祈求上帝开眼吧！

我觉得，儿女养老，不能放任自流，需要制定一项法律条文来监督、约束执行；儿女不配合的，应该强制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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