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的美与痛，哭坟，在抽屉上写名字

昨晚梦见一条小路，它很窄，只能走过一个人或者一辆自行车，两边是茂密的灌木丛，长满了我叫不出名字的植物。蜿蜒绵长，似乎没有尽头。我在里面骑着单车，不时还得注意避开伸出来的枝叶。

没等闹钟响起，我已醒来，回想梦中小路，应该是小时候从姨妈家到我家的一段近路，小时候寒假暑假，记不清那条路跑了多少遍，从坐在自行车上，到自己骑车。如今我们长大了，各自奔天涯，姨妈还在那里，却早已白了发。

姨妈年轻时的美，很多长辈都佐证了。她身材纤长，白净秀气，鹅蛋脸悬胆鼻，大眼睛乌黑长辫子。加上心细如尘，温顺善良，非常爱干净。想起她帮年幼的我洗脚，我就脚筋疼，她总是耐心地搓来搓去，脚后跟的筋都不放过，一次脚洗下来，宛如拉筋松骨，浑身软塌。

我的数字7是在姨妈家学会写的，当时我为了玩，图快，一个数字连滚带爬写一行就想跑。姨妈看了，说写的不好，不整齐，让我重来。姨妈的干净整齐和肥皂香，是我童年里美好的记忆。

姨妈家一直家境殷实，在舅舅家和我家日子紧张的时候，姨妈姨夫给了我们很多照顾和帮助。我爹娘与奶奶家分家后，准备捋起袖子自力更生时，细心的姨妈把能送来的都送来，甚至包括碗筷盘子，帮助年轻的我父母开始新生活。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连食用油都是珍贵的，姨妈曾坐着火车去送小舅家送几瓶油。当时小舅夫妇教书收入微薄，发工资后两周日子好，发工资前一两周就开始紧张。看到姨妈送来的油和其他东西，舅妈高兴地对着舅舅说“姐来了，丰收了”。多年以后，物质极大丰富，人们苦于减肥瘦身，再也没有丰收的盼望了。姨妈对自己弟弟妹妹的关心与爱，都在这些柴米油盐里，她的温良恭俭让，深深刻在我们心里。

做好人是要的，但好人有好报，这话听听就好。我身边最温厚善良的人，有的得福报，有的受苦煎熬，也有英年早逝的。所以人各有命，从来不公。

姨妈本来一儿一女，多么美好的家庭。奈何表哥20出头，在工厂上班时触电意外身亡，爱子如命的姨妈遭受了几乎致命的打击。她抑郁过，恍惚过，胡言乱语过。刚出事不久，某天她在我家坐着，突然对我妈妈说：“我儿子刚经过，为什么你们不拦住？”。

我在姨妈家住的时候，无意间看到抽屉拉开后的木侧面，写着很多个表哥的名字，那个角度，是只有躺着时才会写在那个位置的，可见姨妈的思儿之苦，在辗转难眠心如刀割的夜晚，笨拙又认真地在木头上一笔一划写下儿子的名字，儿没了，妈活着，妈活一天，儿就在妈心里活一天，永远是儿时的可爱模样。

表哥的离去，整个大家庭都非常难过。但切肤之痛，唯有亲娘最痛。我妈妈某次梦见自己孩子没了，哭着醒来，这才恍然体会到自己姐姐的丧子之痛有多痛。姨妈如今还能正常生活，真的不容易。几十年后，自认比姨妈开明胆大的我，却甚至连换位思考都不敢，太心疼。

表哥走后的某年春节前，姨妈叫我陪她去扫墓，寒冬冷风里，我两走到了表哥的坟前。周围别人家的坟有墓碑，表哥太年轻，那会没墓碑。我们给表哥烧纸，火光照耀着姨妈心碎的脸庞，却温暖不了姨妈寒彻骨的心。

我痴痴看着一个失魂落魄的母亲，一个躺在地下永远回不来的孩子，天人永隔，母子一场，就这样散了，散了就散了，再也见不了了，表哥永远不会知道妈妈为了他流了多少眼泪，多少夜不能寐。

当纸钱火光四起时，姨妈突然忍不住嚎啕大哭，伏地不起，年幼没见过这场面的我吓呆了，静静杵在旁边陪着姨妈，我以为任她哭哭或许会好点。过了一会，姨夫赶来了，他红着眼睛，连抱带拉将姨妈带回了家，平日低声细语的姨妈一路哭嚎，喊着自己孩儿名字。

我灰溜溜地跟在后面，脑袋上还顶着些刚才的烧纸灰。那一天，我见到了什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看到了一位几乎为孩子而活的母亲，在失去孩子的绝望、破碎和悲伤，无法言说，痛彻心扉。

姨妈的婚姻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姨夫人挺好，踏实勤劳，除了脾气急，眼珠子发黄，我们小时候都怕他。自从表哥去世后，悲痛的姨妈对姨夫也冷落许多，各有卧室。表姐后来结婚，生了女儿，孙女的到来让姨妈重获笑颜，重拾希望。

姨妈姨夫而今都年过七旬了，爱或不爱，怨或不怨，也都相伴到老了。姨夫脾气凶悍惯了，人老不服输，去年和年轻人冲突被打，带伤回家，没事人一样把对方赔付的钱一大半给了姨妈，其余自己留着抽烟，姨妈胆小吓得赶紧给我妈妈打电话。

姨妈和姨夫都不善于表达对对方的关心，有时说话并没挑着好听话给对方，表姐和姐夫也好像也如此，其实如果可以，试着开始，缘分让我们成为一口锅里吃饭的家人，多体谅对方不易，余生不长，互相给点阳光，灿烂热乎，欢喜打完人生后半场，多好。

这么多年过去，姨夫赚钱给姨妈，姨妈做饭给姨夫，三餐四季，平凡人家的相濡以沫，一起哭着经历丧子悲伤，一起笑着看着孙女长大。对于姨妈那代人来说，很多人终其一生，爱情和矫情都是奢侈品，坚强活着已用尽全力，已是全部的意义。每次想起我深爱的女人们，奶奶，外婆，姨妈和妈妈，都会百感交集，思绪万千。一方面觉得祖母辈和母亲辈善良而伟大，吃苦太多，另一方面觉得自己何德何能，却又何其幸运，没受罪竟享福，于是常心生忐忑，没资格抱怨生活，只应感恩拥有。

在我心里，姨妈就像妈妈一样，可惜现在我想念的人，一个都抱不到。现在疫情闭关锁国，暂时无法回国，望我爱的人们都保重，一个都不能少，包括老外婆。

等我回来，我想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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