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6月13日，成都博物馆的学术报告厅里一片书声朗朗，诗意盎然。著名文化学者，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首都文化创新与文化传播工程研究院院长、国务院参事室特约研究员于丹教授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感悟杜子美》为题，与听众分享了杜甫的诗意人生。

谁是杜子美？

谁是杜子美？他仅仅是诗史上那个伟大的名字，他的诗篇仅仅是用来做做填空题拿拿分数，还是我们身边一个带有体温、笑容一直都在的朋友？

韩愈道：“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调张籍》）他说像李白杜甫这样伟大的人物，他们在那里就是大唐的坐标，就是中国的坐标，他们万丈光焰照亮了文化的长夜，披洒在我们身上，让我们的生命熠熠生辉。

鲁迅说，陶潜、李白这样的人在中国文学史上都是头等人物。我总觉得陶潜站得稍微远一点，李白站得稍微高一点，而杜甫是活在我们堆儿里的朋友。

为什么会怎么说呢？李白是天上下来的仙人，所以他永远都有日月的光芒；而杜甫是脚踏大地的圣贤，所以永远都背负苦难，穿越时代，活在人间。

看看杜甫是如何评价自己的，“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书怀》）他把自己比作一只沙鸥，平凡、简单，但是诚恳、勇敢，这就是杜甫。杜甫在千峰之上，虽然遇到了很多困苦，但他一直都在往上走。

哪个少年不轻狂？

哪个少年不轻狂？就连“几乎没有过青春”的杜甫也有过快意人生不知忧愁的少年时， 24岁的杜甫第一次登上泰山，写下了著名的《望岳》：

《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中国人常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人一定要向高处出发，站在高处凝绝顶的时候，才可以体会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境界。

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心中怎么能没有天下，怎么能没有自我呢？对于中国人来讲，登山临水是必备的功课。登到最高峰的时候才知道“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林则徐《出老》）。人到了高山不敢说征服了什么高度，其实你看见的是高山对你的接纳与成全。

杜甫早早地站在这么高的高度上，就知道了层层的云气缥缈是从他的胸臆中奔涌吐出的。这时，自然与他同在，生命与他同在，整个道法自然的规则与他同在。

所以，“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江汉》）他就算是这个世道中一个迂腐的儒生都有乾坤。“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就算是一只小鸟都有一片天地，这是因为年轻的时候他曾经“凌绝顶”。

不要以学习的名义让孩子远离了跟这世界的缘分。对于自然，现在的孩子已经失去了中国人与之生死相依的那种情结，已经失去了探访它、被它接纳的感动。如果我们远离山水，那么我们也一定会远离诗歌；如果远离了自己的感悟，那么我们离生命的真谛也会渐行渐远。

“诗圣”也有英雄梦

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眼看大乱种种端倪，杜甫的心并不是以诗人对待的。他心中有一个梦，如同讲李白的时候说过：“长剑一杯酒，男儿方寸心”（《赠崔侍郎》），对于杜甫来讲，“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后出塞五首》）不是一样的旋律吗？

一个人跟大时代有非常深的融合度的时候，一定有一种为国捐躯的梦想。他们有远方，他们甚至不需要归来。“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凉州词二首·其一》）他们走出去了就没有想着要回来。秦时明月汉时关，那些万里之外一直没有回来的英魂，在大唐的时候共同成就了一个英雄的诗派，叫做边塞诗派。

《后出塞五首》（其一）

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

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

召募赴蓟门，军动不可留。

千金买马鞍，百金装刀头。

闾里送我行，亲戚拥道周。

斑白居上列，酒酣进庶羞。

少年别有赠，含笑看吴钩。

不要认为杜甫这样一个诗圣就没有英雄梦。在安史之乱爆发这一年写下这样的诗，这是诗史，就是他的诗中有大历史。因为他的诗中有自己生命的一种向往，也有大历史给他的平台和大历史给他的仓惶。

有一种永恒的人格境界，叫做杜子美

杜甫看这个世界的视点和我们不同，就是他一直都是站在高处望见沧桑的人。他一直在登高，20多岁的登高到年近60的登高。40年望见了什么呢？有什么样的大世道的感悟在今天我们还能够体会呢？

《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这是他暮年时的艰难苦困。风是急的，天是高的，一切是那么仓惶。而这个时候飞鸟回来了，所以又静下去了，让你安顿下来了。“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远方无边落木萧萧下是什么？再看不尽长江滚滚来是什么？是新时代的来临。该走的一切都会走，该来的一切都会来。历史的交汇在一个人的眼中可以以这样一联就呈现出来。他在哪里？他大历史的交接点上。

这个浊世何曾是我的家乡，我一直是穿行的客者，而今我百年抱病独自登台。他把人生的孤绝走尽了，本来是可以退的，但是他宁可不退。这样的暮年依然有历史，依然有天地。

大家知道杜甫的诗有很多痛彻骨髓的哀伤，那种时代的大悲怆在他的老病之身上显得那么让人心思颤动。但是我们并不会特别的低沉，为什么？因为他有担当。一个文人也是可以有担当的，深爱他的闻一多先生这样总结：他在人类的记忆里永远留下了一道不可逼视的白光，他的音乐或沉雄、或悲壮，或凄凉或激越，永远是在时间里颤动着。（《唐诗杂论》）

我们不知道永远有多远，但是我们知道当下可以怎样诚恳地致敬和懂得杜甫。如果可以在每一个当下，无论是用老人的声音还是孩子的声音，多读读杜甫的诗，我们就知道他曾经的人生晚景，知道他在中国的诗史上留下了怎样一笔不可替代的财富。除了永远颤动的感动，杜甫还留给我们一种永恒的人格境界，叫做杜子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