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高邮乡村印象 | 春咸菜

“爆竹声声辞旧岁，红梅点点迎新春”墨色依然乌亮，红联却已褪色。庚子春节过得少了许多往年的喜庆，多了些忧国忧民的隐痛。在“武汉加油！”响彻九州的日下，村子里的炊烟照旧袅袅云上，邻里们却只能远远地隔着口罩招手问安。我此刻也固足乡里，终日以巡屋数瓦，踱步察园度日。“闷得慌”几近阀值，忙碌时向往的悠闲在突如而至的时候反倒手足无措，坐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大家皆无事可做，起床就迟了许多。太阳似乎也随之“懈怠”起来，只要稍赶个早，雾蒙露滴，雀跃技曳都可以赶得上，虽不及“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但清而弥远、淡中有静的景象算来已错失了许多年。我的家乡算得上是斯文之地，但古风佳句、诗词文章在老百姓过日子时远没有乡言俚语倍加亲切。二千年前的“大羹不致五味，铡羹加盐菜”必然不抵“好看不过素打扮，好吃不过咸菜饭”说起来顺溜。

突然冒出这一句，是因为在“巡视”时看见菜园边，小埂旁散落生长的野菜而起。高邮人称它为“野麻菜”。麻菜算得上是有远见的野心家了，比荠菜起身要早。为争得一坛之先，在其它的菜蔬还没有从冬天的寂静中缓过神时，野麻菜早就憋足了劲抢占春机了。我们这没有比野麻菜再大颗的，叫成“菜”的菜了，由它发疯了长，能占米把大一块地。它们或单棵或三五一撮，自由、茁劲出奇地绿。一副傲慢的身姿使得园中的青蒜、豌豆苗、小青菜不得不气馁形惭。

麻菜还很倔强，它们从来不守行遵垄，爱怎么生就怎么长，埂上，渠边，篱笆下，居然还有在砖堆上求生存的。如今人啊，很难做到雨打根牢，风吹叶劲，倔强而又生机的生存毅力啰！正月里腌制的麻菜，鲜嫩全依仗它的叶子。曲扁褶皱又阔又长，至于那些破落锯齿状的，估计是与雪里蕻好过的吧。一鲜遮百丑，若论长相，确实挺寒碜。

高邮地处江淮，四季气候与湘蜀不同。这里的人们不擅泡菜，大多会用淮盐做腌菜，制法不同，风味千里。烧茨菇汤用冬天腌的大根咸菜;蒸扣肉的是梅干菜。腌春咸菜得用野麻菜，或者雪里蕻。当然，没有雪里蕻，又不想六处充军地去找麻菜，拣些小白菜也能腌出一坛坛上好的春咸菜来。有人非得抬杠，店里不是有的卖吗？我便无语对之了。一来图个时令的气息;二来不是为了解个闷吗?

未曾手丟半粒籽，却能就得三碗饭。趁着赋闲的机会，全家齐上阵。刀、篮子、扁担各施道行。挖的挖，挑的挑，说笑间一担担麻菜夹带着春光铺满了一院。如果这算农活的话，倒真是久违了。母亲年愈花甲，可挑拣起菜来，仍沿用着从我记事起的那套标准:去帮不留花，菜苔用手掐。时不时指指这棵:“这是鱼塘东北角的一棵。”又笑点那棵:“大杨树边上的吧？这棵最大最嫩汪，我隔三差五地去瞧，生怕被人先割了去。”我洗耳听着既好笑，又感动。六七十岁的人，心里只装着这么点小天地，能不幸福吗？

农家从来不缺大桶、小盆、板凳、芦连子，该是它们粉墨登场了。最忙的要数那口老井，“扑通、咕咚”大口喘气帮衬着我们，上上下下、滴滴啦啦和着春天的轻风、家人的笑语和头顶的明媚溢满了院子。清晨收的菜，一番打理晾干，棵棵绿楚油滴，只待操刀出细。腌菜不过夜，过夜就“长”，会影响口感。四十岁了，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细细想来，是这番道理，不由打心底佩服劳动人民的经验、幽默和智慧。虽已黄昏，我也身亲菜阵，学不了父亲娴熟翻飞的仗式，一副拙样也算为腌春咸菜做出了自己的贡献，更不枉这农家人的身份。

撒少许盐，任其修炼。晚饭后，再加盐、揉搓、沥干、入坛皆是父亲的主场，我则像个老大不小的童子捧着盐袋，一旁伺候。“加盐”，“哦”，星星点点的盐花宛如村庄上星星点点的灯火，明亮了逝去的经年，温暖着我的内心。顿时，我更加深知“灯火可亲”的内涵和“家人闲坐”的美好。

母亲把泡菜的坛子，擦得能映出脸上的红。我们这里以前并没有人用这种泡菜的坛子去腌菜，也没有人泡豇豆、萝卜和笋。有远嫁我们这的女人道出这种坛子的妙法，扣上一沿子水，滋味封存永固。后来，我们这的萝卜、苋菜梗、蒜头和春咸菜皆抛弃了广口坛子，味道果然更胜一筹了。父亲谨慎地一捧接一捧地将麻菜装入，那份认真的劲，是他几十年来都不曾改变过的。在一层层揣压密实后，用一柄菜叶封口，再撒一撮盐，扣盖、注水一气呵成，为得使春咸菜更易久存，真可谓农家小事也讲究个成败细节。

忙忙碌碌总算今天的事情今儿了了，至于日后，是炒蛋花，是炖蚕豆，或就粥，或佐酒悉听尊便了。虽然应不了“嚼得菜根，百事可做”。这春咸菜的百转千折，也的确耐人回味了。会腌菜的人，总有一天不再为你腌菜，但春天年年会来，春咸菜年年总得有人腌……一场春雪，来去匆匆。我听到坛子里的春咸菜在讲难舍的乡味和农家的故事。不信？你瞧，那坛子口正“咕噜 咕噜”冒着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