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瓜(短篇小说)

太阳从山坡的头顶刚爬到天空,瓜秧上还挂有湿漉漉的雾珠。田地里的砂籽儿,因凉了一夜,人的脚板踩上去不温不火的,没有了昨儿白天的烫热。刚好踏上去能舒坦地摘取瓤儿熟透了、红透了的西瓜。

天兵与他爹成德老汉瓜园里已猫了一夜,当朝霞映红东方天际的时刻,爷父俩一大早就窜出了看瓜的窝棚,晃身在两亩多一点的西瓜地头。躬身蹲下瞄准掐断枝头,从蓬秧里拣出滚圆滚圆的瓜来,滚到人脚下可以来回走动的地里行间。约莫差不多能装一架子车的份量,便将行间里已排成一串的许多圆物,一个个拾入背篓,起身挎上肩膀,背向窝棚的宽敞区域,把它们导入麻袋,装满后扎紧了绳索。几番劳作折腾下来,那六七条空瘪的麻袋,忽然间各各挺着膨胀的肚皮,昂首站立起来。那朝霞的余晖,杨树的身影,瞅准机会立马涂抹到它们身上,算是及早提醒瓜袋,看呀,这爷父俩忙碌了好一阵子,很不容易,千万得小心,别猛得跌倒蹭破瓜皮、渗出瓜水来。

年近六十五岁的成德老汉,眼见一个个粗壮结实的麻袋,晃现眼前,心想总该歇歇手了。遂一屁股落向瓜棚旁的地埂边,抬起右手背,抹了抹眼角,顺带蹭掉那橙黄橙黄——米粒一样大小的眼角屎,它们很乖巧的遛到了地头,一点儿声气都没发出,似乎是对老头辛苦一早的体谅宽慰。老汉从上衣左兜,掏出了烟袋烟锅,烟末塞瓷实到锅头,右拇指轻轻地推动起打火机的齿轮,让火石冒出一颗火花,点燃汽油,窜出火苗。他慌慌地将烟锅斜向打火机,对准火苗、对准烟末,鼓动腮帮子,两片厚厚的嘴唇,一开一合,匝叭匝叭猛吸了起来。那鼻孔里的青烟,随即扑向他耸挺的鼻梁、淤黑透红的面颊、皱纹深陷的额头;这烟雾一升到浸透汗迹、亮闪盐白样的蓝色帽檐边上,不期然就被挡了回来;无奈,它莘莘然平行地转圈,围着老汉的眼前脑后,一路在兜旋,不想再往上撺掇升空啦。

咂完一锅子旱烟,成德老汉的眼光,就扫向周围,心疑三儿子天兵咋不爱搭理他,不跟他搭腔呢,他这阵子忙啥去了?眼光扫了一圈周围,只见他手里正捧一本老汉曾见过的唐诗三百首,靠到相距十米远的瓜地东头的渠沿边上——那又粗又高的杨树主干,嘴里像颂佛经一样呜里哇啦的,听不清他在咕叨着什么;可瞧他眼神儿,却盯向三五只鸟儿,瓜地里来回地撒欢、来回地啾啾,心思又不像在书上。于是,老汉纳闷了。这碎娃,高考刚恢复不久,实指望靠他的用功,考取大学中专,有一碗公家饭吃,当爹的也就省心了。可眼下晓不得他的心思,到底在鸟上,还是在诗上,琢磨不透了。暂不管逑子他,老汉的思想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解放前自己幸好逃脱了国民党的抓兵抓丁,时间一绕,共产党就让穷人翻了身。建国后他就进了夜晚的扫盲班,点灯费油总算抠熟了一些字眼儿,没有再像以往去做“睁眼瞎子”。如今已滑过三十个年头,土地刚承包到户,已不愁吃不愁穿了;一出门便是水浇地,去年压了几亩沙田,种上了西瓜,巴望着立秋前拉到集市上变成现钱。这水费、化肥钱,如今都得靠自己出;生产队里遗留的欠账,已分辟到家家户户,也得靠自己还;各样开销,都等着用钱呢,主要指望这沙地的收成啦。所以他一门心思操到眼前这份地上,磨地、耙地、种籽、擁塄、搭秧、掐秧、施肥、浇水、守夜,一连串杂七杂八的活儿,一桩接过一桩,他得细心、得用力把持。其他的人儿,侍弄这样的地块,做帮手还行,为主就不行,门道不清,干活就会出叉。索性就让他们别插手了,营务别的庄稼去。不然,白面、包谷馍要从那里来,得凭他们去操心、去担待。家中的劳力,一开春老汉总体上有了分工,各有各的责任,谁把谁的事情想算好、营务好。这不,只让天兵暑假陪他务瓜、销瓜,再没打扰其他的子女。爷父俩这阵忙乎完毕,就打算一吃过早饭,拉瓜到县城叫卖。这瓜地里白天的事儿,暂由老伴替代管护了。念及此,他打断了心思。想吆号天兵快快回家吃饭,由他守住瓜园。便张大开嘴巴,将声音传给儿子:“你先回去吃饭,吃罢,套上驴的行头,跟你妈一块牵来,咱把瓜装上车,捆结实,我再到家吃饭。你们把驴套辕架上车,等我一来,就上县城”。天兵听后“昂”了一声,书挟到胳肢窝处,脚后根一蹿跃,快步朝回家的方向走去。脚底下一抹浮尘,瞬间旋起,从地埂飘向瓜秧的身上。

天兵他妈正在厨房里收拾碗筷、洗锅抹灶的时候,他就掀开门帘进了门。母亲转身看见便问:“瓜装车上了没,炒洋芋——莲花菜、凉拌韭菜——小白菜、跟馓饭一起碗里装、碟里扣,那饭桌上搁呢,你快吃,我去给驴收拾行头”。说罢,没等天兵回答,怜惜的只描了一眼。那意思昨夜陪着老伴看瓜费心了,今儿又要出门卖瓜,当娘的应替他们多做点事。随即就往厨房外头走去。

年方十六岁的天兵,上头有两哥兩姐,大姐嫁了人,大哥结了婚,分家已另过日子。只有二哥和二姐,小学、初中没毕业,就辍了学。所以眼下手,家里劳力是丰盛多余的。他二哥一开春,就去县城、省城搞副业挣钱,农忙时才难得回家割麦收粮。父母眼看读书成材,巴望不上他们,遂将心思偏向了天兵,刻意多留时间、多留机会,让他去读书。大小的农活,能不惊动的,能不派给他的,尽量不做,不要耽搁他的学业。可天兵体力上也不是孬怂,正长身体、增骨骼的时候,个头快一米七啦,夏收那时一百五十斤的粮袋,从碾场拉到院落,倒入粮仓,肩膀上扛起,挪脚踏台阶、进家门、搁仓墙,扯开袋口,犹如黄河浪花翻卷的麦粒,就成群跌入仓中,往返背负上七八回,才稍稍的喘口气、歇歇脚。而他爹成德老汉的身力就更绝,曾是生产队马挂车出了名的老把式,那几千斤的车载重物,只有他能玩得转,人力劲大,马就不打绊,驮载的任务,从未出过差错。你看,娘知道爷父俩的饭量,一大海碗垒起的馓饭,上面罩着菜、扣着碟,三号兰州砂锅装的饭,同样垒的菜,照样扣的碟;按天兵的饭量,他心里晓得砂锅里装的,那是留给爹的。于是,三两口狼吐虎咽,将自己的一份饭菜下了肚,出门来到院子。只见娘围着肚皮、踢腕、耳朵嵌有白毛、其他身段一律黑色的盛年驴儿,正上嚼子、戴围脖、套夹板、披软鞍、束绳套呢,他撵过去帮衬弄完,牵着缰绳,拿起鞭杆就告诉娘一声:“我先过去,你快点”。便与驴一前一后走出了院门。走过一百米,他回头瞧见母亲已利索地跟了上来,估计将他吃剩的碗筷,洗刷齐成后,就带门上锁,脚步急急地赶了来。

三人汇到一起,抬瓜上车,扎捆牢固,套驴架辕,一整套的动作全部完成。这时,老汉告诉他俩:“驴车拴到树桩上,取掉嚼子,拔些青草喂驴提劲。我有二十分钟饭就吃够了,立马返回”。言罢,挺起脊背,脚下像生风一样快速地闪去。这地里附近,他俩分头行动,娘拿起立在窝棚墙根的铁锨,踮脚去铲青草了;天兵扯起缰绳,往更宽敞的地方挪动车,挽到附近的杨树桩上,直奔向瓜棚提一桶水过来,让驴先饮;随后去抱母亲铲成一堆的青草,将它们放到驴嘴能够得着的地方,伺候它有吃有喝,全为了增添今天的脚程。

父亲晃悠脚步快到瓜地时,约莫从家到达这儿,也就两里的距离、二十五分钟的时间。他也许在家里,还满满地喝了几口酽茶,精神头显得挺足。天兵大老远一看见,重又给驴戴上嚼子,将空水桶提回窝棚。一返身回来,见青草,驴已吃的所剩无几,心里便有了十分的信心。心想,今个一整天,咱爷父俩就全靠你这畜牲来来回回、提振精神加把劲啦,全靠你协力完成今天的愿望。随即解开绳套,提溜起鞭梢,“唊唊”的喝了几声,驴车便顺着田间的路道,脚踢嘎嘎蹦哒起来。父亲在瓜地里,向母亲打了招呼,又交待了几句,便撵了上来。他接过天兵的鞭梢,亲自驾车。不一会儿就上了乡间的马路。天兵不得已跟着父亲,一会儿并排、一会儿错后。凡正,离他不太远,相随就行。

车轮一迈上往县城的公路,路面就平整了许多。驴也感觉轻松,父子俩的心,相对平坦下来。除留意回避那些来来往往的车辆外,无非是吆驴的口头禅,随口嘣哒出来,一会儿偏左“拗拗”,一会儿偏右“哒哒”,一会儿提速“唊唊”,一会儿慢步“吁吁”。父子俩你呼我唤,一边矫正驴的方向和步调,一边聊着天,一边在想各自的心事。

老汉对儿子说:“咱庄子上你们一起念初中的娃,就你考上了高中,他们都羡慕你哩。可你从不吱声这半年来高一学得如何?反正能考出去吃公家饭、做国家事,我和你妈就省心、安心了,大学中专都无所谓的。实在头一年没考上,再补习一年。如还考不上,就回来种地。农活苦点、累点,它吓不倒人。你们同学能干,你照样能干。跟我历练上几年,农活熟套了,年年务瓜,挣上些钱,为你二哥建一院房,成了亲,单开他这个小子。这个家,就由你担当了。你二姐一出嫁,那时我恐怕就干不动重活了”。天兵说:“实在考不上学,回乡想当个民办教师,要不去县水呢厂当个工人也行。咱村里不是出了县长还有局长吗,能问、能求不”?成德老汉说:“那有这号马力,要套近乎、要巴结人的;不费钱物,能扯上线吗;咱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连嘴都难张;一旦学考不上,不愿务农,那时就得找人下话求情,送钱送礼”。天兵接过话头:“送钱送礼,找人下话,为了份工作,我心里过意不去;家里的花销,山一样沉重,不如就在家务农算啦”。爷父俩一时都不吱声。为了天兵的前程,彼此脑壳里都在寻思、都在翻转。诚然,这个家里该出一个正儿八经做工、当干部的啦,庄户里那些门路广泛、堂屋高大、车进车出、人物往来极其繁忙的,不是当干部做工人,就是油水收入颇丰之人。他们分外立在旁人面前,趾高气扬、洋洋自得;头伸得老高老远,看不起别人的寒酸,见不得本事比他们浅薄的人。这爷父俩一样的脾性,见了那些人,都绕着走、躲着走,怕见那蔑视的眼光,穿透自个谦卑的心灵。人的穿戴、人的家境,比不上别人,那就得暗暗去努力、去超赶;只要不歇气,一切努力不会白搭。成德老汉总是很乐观。天兵回味起他爹老念叨的几句话:“比起解放前,这日子像天天过年一样,不愁上顿,不愁下顿。全庄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的家还是一色的浅坯房;那像咱家包裹砖角、墙有砖柱,纯纯的八檐房子,大门还是青砖楼子呢。不是毛主席,不是共产党,那有咱穷人的好日子过,得学会报恩。这房前屋后都是水渠、水地,比前几年老家的山沟、旱塬,地又好种、庄稼又好成。国家让我们移民搬迁,从当初的窝棚,齐心协力创开家业,发展到今天的结局,该当满足了,别总跟别人攀比”。唉,爹这一辈子,真是不容易,他性强好胜,日子扑腾到这般光景,全凭主家有方、身先儿女、亲力亲为。这种精神,激励了自己。等假期一过,还是到学校,抱紧书本、啃透书本,要相信“唯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黄金屋、颜如玉”的真谛,古人总结的话,那能有错。

两人心思徜徉着,时间流失着,走了一个小时的路程。大概十来点钟,驴车拉到县城东大街的农贸集市。他们找了个相宜地段,爷父俩抬下两个麻袋,掏出西瓜,搁下杆秤,卸去了驴车。老汉发话道:“你牵驴到阴凉的地方,看书歇着,我来叫卖”。说罢,再不管儿子是否照他说的去做,面对集市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扯开嗓门喊道:“甜西瓜称斤五分,快来卖”。

时间如水缓缓流淌,快到十二点啦,可连一麻袋西瓜都没卖完。天兵忙放下书本,赶过去招呼,也不顶事。爷父俩的汗水,脸面上流淌、脊背上迸涌,裤裆里已湿陷乱成一片。这午间的温度,县城靠近腾格里沙漠,都近三十度啦;若照此下去,赶天黑也是卖不完六七袋西瓜的 。这咋办呢,爷父俩拿起砸开为供人品尝的破瓜,一人一半,馍馍就着西瓜,草草吃了晌午;两人热烈讨论卖不走俏的原因,分析到论品相、论味道,浇水的沙地西瓜,就是比不上今年雨水充沛的旱地西瓜;人家一看一尝,就埋头不理啦;再说瓜摊、瓜堆,排成长串,实在销瓜人的太多;集市上物以稀为贵,自己的这点瓜,那能有比对优势呢!还是另谋销路吧。这一点,爷父俩达成了共识。可是要到哪里去卖?老汉提议:“上农垦九团,离县城十里路,钻过铁路的隧道,就是团部,再走远点,到六连、十一连的驻地,试一下”。天兵有点担心说:“九团下乡知青,听说坏的要命,打砸抢成风,匪里匪气,咱人生地不熟,就怕遭殃”。一番对话,彼此都有点犯难。但再想不出来更高的妙招,总不至于削价白白送人,或者原路拉回家吧。父亲说:“咱闯去,不惹他们,愿买愿卖,公平交易,怕个啥”?无奈,爷父俩又牵驴套车,出县城,钻隧道,绕团部,踩油路,往六连、十一连的方向奔发啦。

汗水已缠透裤腿。驴在热浪的冲击下,不停地哈气、喘气,很不情愿再往前走。它想扯开缰绳,独自蹿进树林,透透汗气,凉快一下。可在爷父俩的粗暴逼迫下,好不易费力拐向十一连的石籽儿路面,艰难的又走了十几分钟,终于停靠在高大院墙围拢的七八排五十多间——红砖房的大门口。爷父俩急忙缷了驴、缷了西瓜。找阴凉的地方,安顿下自己,安顿下牲口,安顿下西瓜。算起来,这又走了一个小时的路程,快临近下午的两点半啦。现在,大家都该歇歇脚、歇歇气啦。可销瓜才是个开头,四五个圆溜光滑的西瓜,躺在地上,酣睡样懒得动弹,树影在它们身上婆娑着,好似持扇搧风,殷勤地照顾它们。西瓜不急,人在着急。

几个婆娘娃娃,从大门口出来瞧见卖瓜的人,围了过来,挑挑拣拣,声称:“麻袋里的瓜掏地上,地上早放的,皮都晒柔啦”。天兵机灵的就从车上又抱下两袋,全搁到阴凉干净的地面,任由她们挑选。父亲一边推荐那个瓜瓤份儿熟、甜份足,一边手里篡着秤杆、掂着秤砣。一会儿,她们手里抱的、胳肢窝挟的,一波人高高兴兴就买走了。价钱仍是每斤五分,等于送货上门,但愿好卖多卖,早点销完。这是爷父俩共同的心愿。时间稍过不久,四位五十岁模样的人,从门口溜达出来,他们一边与成德老汉拉话,一边挑着瓜,等彼此心满意足拿了瓜、付了钱。有一位面相慈善、戴茶色眼镜的男子顺口递话道:“你们胆儿真大,天津来一帮子天不管、地不收的年青人,咱院里住着,见啥抢啥,见啥夺啥,跟土匪一样,我们都防不胜防,尽量避呢;你们千万别让他们碰见、找茬,最好赶快回去;几个瓜蛋儿事小,被他们打了伤了,更不合算”。眼见生意刚来,成德老汉那能听进这些忠言逆耳呢。天兵听了,却很是认同。打发走这几位成年人,老汉仍呆在原地,等人买瓜。一波又一波、进进出出的人们,终于把瓜销到只剩两麻袋啦。老汉更来了精神,打发天兵全掏了出来,搁到地上,打算要全部卖完,再动身回家。虽然此刻已过五时,但天气温度却降了许多,已没有午间的燥热啦。老汉想,这白天还长呢,天擦黑返回家也不碍事。所以,此时此刻,像吸铁石立到这儿不走。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文化大革命刚结束不久,全国都在拨乱反正。农垦知青凡有能耐的,都返城回家找了工作;那些留下的,一部分思想失衡、思想变异,怨声载道,怒气就倾泄到旁人身上,动辄打架斗殴、偷盗抢劫。这一点,天兵要比老汉听得清楚,弄得明白,想劝爹见好即收;剩两袋瓜,沿途能卖就卖,卖不了,明天再择地出售。这地方听那些人一说,正契合自己的想法,感觉它委实碜得慌。可老汉瞧见儿子的眼神,一动不动,没有反应。天兵也就默不吭声啦。这时节,三个喝醉酒摇摇晃晃、头发披肩的年青人,流里流气从门口走了过来,一幅闹事的姿态,直逼眼前。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廋矮个儿,满嘴喷出酒气,一蹲下来就问成德老汉:“跑我们地界敢卖瓜,胆子可真不小,让老子尝尝瓜甜不”?言罢,拳头砸开六斤重的一只,掰成三样递给同伴。那俩个高个儿小伙,勾肩搭背,哼着邓丽君的歌曲;颀长的喇叭库,罩严了脚底;一个戴着墨镜,看不清人样;一个酒糟鼻,长发一甩一甩的。他俩接过同伴的瓜,啃了起来。根本无视天兵提醒的话:“让我爸称个斤头,少给点钱,再吃都行”。老汉看这样蛮不讲理,忙言道:“咱不卖了,收拾回家”。三个年青人听了老汉的话,晓得瓜不让吃了,那能放行。便耍开刁、耍开二、施起了强暴。戴墨镜的年青人,抬起蹭亮的尖头皮鞋,猛劲朝三个瓜踏去。那酒糟鼻的头发,此刻遮过脸面,疯狂甩脚,像踢皮球一样,扫碎五六个西瓜。这一闹腾,瓜变得稀烂,到处是红瓤、瓜水。急傻眼了成德老汉。他怒气填膺,愤愤骂道:“农民务瓜多不容易,那有你们这样糟蹋的,纯粹是恶霸土匪”。说罢,抡起鞭子,朝三人甩去,一轮红印,即可闪现在戴墨镜、尖头鞋的左脸颊上。这三人见老汉动武,更来劲,一起挥拳,向老汉的头部、身体砸去,力图抢走鞭杆。天兵急忙凑过去保护老爹,揽挡之中,自然与他们也缠打一处。一时喊声、打声,忙乱一片。惊动了院门口平房里的工人,两个“很懂事理”的中年人忙赶了出来,拉开阵仗,好说歹说,那些年青人们才松了手。一番说合,让老汉把瓜撇下五十斤,算做补偿,赶紧驾车离去。这爷父俩,才发觉头皮隐隐发疼,渗出的血水,流向了脸面;手背划有几道显眼的血痕。但已管不了疼痛,忙套上驴车,一位调停的中年人半路护送,碾过沙路,踏上柏油路。那人料想不会再出事儿,道声:“就到这里,你们走快点”,就折返回家了 。

天兵搀着一瘸一拐的爹,那花白的头发渗出的血迹,染成一团一缕;自己右臂那一道道划痕,涔出淤黑的血渍。亏得疼劲儿已过,也未伤及筋骨,无暇留意这些皮外伤啦。他将老汉扶车中间坐下,跳上车沿,扬鞭吆号,“唊唊”两声,驴便撒开踢脚慢跑起来。可未曾想,刚跑不到两百米距离,那三人如瘟神一样,又加入一个同伙,拿三尺长的棍棒,蹿上油路又追过来。成德老汉忙喊:“三娃,快赶,那些人提棒又跟上来啦”。天兵冒急上火,鞭子狠命往驴屁股上甩,可驴车的速度纵使快到极限,也敌不过人的脚板。不到五分钟时间,他们就围了上来,嚷嚷:“别走,把卖瓜的钱放下,给老子治伤”。老汉一看阵势,恐怕逃不了啦,非得干一仗不可,便让天兵把车停下。乘他们还未近身边,伸手接过鞭子跳下车,路旁捡起几个顽石,握在手列开了架势。天兵眼见已无法脱身,也捡起几块石头,篡到掌间,等着迎战。那戴墨镜和酒槽鼻子,抡棒朝老汉辟来,老汉退后几步,甩出两颗顽石,飞向他们脸面,他们急用棒子遮挡,头脸部忙躲开飞击的石头。眼见没有击准,老汉又上前一步,嗖嗖的鞭声抡起来,鞭梢飞向他们身上、脸上。他们只有招架之功,持着棍子且还不了手。那位尖嘴猴腮的瘦矮个,与新来一脸横肉斜眨眼的胖子,齐向天兵扑来,他朝廋子甩出石块,恰巧击准他的嘴唇,不得已丢了棒子,双手捂住血口,蹲地上哼唧起来。那斜眼胖子,未等天兵甩出第二个石块,身体紧靠上来,力图凭一身赘肉,摔倒治服天兵。于是,两人好似相扑摔跤,缠抱一起,柏油路上翻来滚去;一会儿天兵爬他身上掐脖子操拳头,揪打不休;一会儿,胖子的赘肉,压天兵身上,巴掌搧的天兵眼冒金花。几番打斗,老汉与天兵的体力,渐渐不支。由起初占据上风变为屈居下风。那些人也变了方向、策略,合拢起力量,撇下天兵,一齐抄棍砰砰磅磅,围击老汉。天兵为了解围,忙从路边的壮树,折断一根树枝,朝他们挥去,但劲力太弱,起不了解围作用。此刻,油路上已奋战了快十五分钟。四人恶狼扑食,老汉体力顶不住了。最后,被他们打翻在地,搂住头脸,只能防守啦。天兵一看父亲被打得遍体鳞伤,已无心思再战,忙跪倒向他们求情:“放过我俩”。那知这一求饶,噼噼啪啪的棍棒,又朝天兵抡来,他一下子倒地,站不起来。爷父俩这时,只有靠大声呼唤:“救命、救人”,更无别的招数和力量抗击他们。这沉寂的柏油路,此刻连一点车影、人影儿都没有,哪会来搭救的人们呢。

那位面相慈善、戴茶色眼镜,奉劝过成德老汉的中年人。盘腿刚坐炕头,等晚饭吃面条时,已拔猪草回来,正端饭的十二岁小姑娘,愤愤不平地唠叨:“农场那几个二货,天煞的,柏油路上正用棍棒打咱大门口卖瓜的人呢”。他听后,旋即下炕汲鞋,出门扯开嗓子,喊同住一栋下午买瓜的战友:“咱去拦开,不然这几个碎怂,伤人闯天祸呢,是不是想进班房啦”。几个人听见,出门撒开步子,飞快朝公路边跑来。一到跟前,齐声喝道:“再不停手,出了人命,就进牢,甭想再回天津,一帮不通人性的东西”。几句呵斥,这伙人一看势头不妙,收起棍棒,拍拍尘土,整整衣裤,揩揩血迹,趾高气扬的,喇叭裤一歪一扭,从呵斥人的眼前未出声,悄然离去了。这些人扶起爷父俩,一看都跌跌撞撞的,站立不稳。戴茶色眼镜的,急忙喊其中一位老王的:“你快看驴车到哪去了?牵来”。老王先朝路上张望,发现不见,就把眼线投入路旁的树林,只见若隐若现毛驴的头半身,隐入到苞谷地里,似乎啃那青翠甜嫩的玉米杆儿,而后胯骨晃动起尾巴,牵挂架子车,林带里十分的显目。老王急跑过去整理好嚼子、围脖、绳索,把驴车套结实了,立马赶了过来。几个人七手八脚,麻袋垫车中间,扶老汉躺上边,告诉天兵:“你伤劲不大,还能活动,还能言语,撑着吆车,看好你爹。我们到连部大门,守住那几个坏怂,别再找你们生事,快走”。说罢,老王将鞭杆缰绳递给天兵,发声车令,驴就拉着两位败阵的主人,乘着抽空已吃饱的劲头,旋转开脚步。天兵他垂泪大喊一声:“谢谢好人、谢谢大叔”。这交集的心情,如晚霞一样,那样温热、那样血红。

爷父俩卖瓜的历程,真的如此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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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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