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之忆（小说）

晚夜的蟾宫里，红彤彤的灯笼，悬挂在廊檐玉柱，一顺儿排开六盏，艳红的灯火，微风吹拂下轻轻的跳动。　　

吴刚撇下板斧，摔了摔手腕，又将膝盖骨搓揉搓揉，轻轻的拍了几下，嘴里哈出的气息，穿过飘逸的胡须，瞬间就让夜光捋走了。他高大的身体，挥舞了一整天的斧子，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便躬委起脊背，一屁股落坐到枝叶繁密、圆浑挺拔的桂树底下，打算歇口气儿。他信手捉来嫦娥早已斟好、摆放在茶几上的酒盏，那桂花酒的醇厚与芳香，瞬间钻进了鼻孔，不由得勾起了自己的酒瘾，猛一抬头灌入了咽喉；连续饮了十盏，天庭饱满的脸盘儿，就像悬挂的灯笼红遍了。这酒，一旦进入肠胃翻卷开来，就能让人兴奋，让人胆大，让人言多。这不，吴刚的心潮彭拜了，思绪万千起来。他顾不得玉皇老儿罚他砍树、“勿得妄言”的戒律。回味自己的一生，怎奈如此的惨淡，修道三年，老婆让别人霸占了，气愤不过，复仇又犯了天条，发配到这儿几十年如一日，斧影凿凿，愈发怨恨起久处蟾宫的单调与落寞啦。他对依在门柱的嫦娥说：“这使斧砍树的活，该让后羿来做，你俩终究团圆得好；我做的太久啦，何时是个头；这恼人的桂树，咋越砍越长，越砍越累，我越砍越乏，越砍越老呢；总有一天，会拿不动斧子，那时，该谁砍，砍去”。言罢，又饮了几盏。　　

嫦娥臂抱玉兔，白皙灵巧的手指儿，正“梳理”它雪白的毛发。这兔儿，温顺乖巧，默不啃声，只是一对旺旺的眼神，瞧着吴刚袒胸露背、衣衫不整、懒洋洋的斜躺着喝酒。内心里泛起对吴刚的一阵可惜、一阵怜悯。嫦娥似有所思、似有所悟，柔声细软的话语传给了吴刚。“这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终须无”。这话，究竟是同情吴刚与自己一样的命运不济呢，还是仍怀有一线希望，要摆脱冷清的蟾宫，去做一番人生的争斗，实现自己的安乐。这俩人，言语间，似乎一个对人生已丧失了志向，开始沉沦了，另一个还心有所不甘，隐忍着有朝一日要华丽反转，要摆脱困顿。凡正两个孤独的人儿，从前都各有各的情感经历，此时都有一番感同身受，各自道出了肺腑之言。嫦娥向前摆动裙裾，一双绣花鞋迈过门槛，往前紧走几步，来到门前大理石的台阶上头，昂头瞭望迢迢银河间织女牛郎两颗闪亮的星坐，以掩饰自己内心的翻涌，转移一下心情。她不再理会吴刚一个劲儿借酒浇愁，渐渐的喝醉，渐渐的睡倒，鼻腔爆出呼噜呼噜的鼾声。她心中飘溢的一股河流，随着吴刚语义的推泼助澜，已纵情奔腾了。　　

作为天帝帝俊的掌上明珠，西王母打心眼里稀罕她、疼爱她。嫦娥心眼活泛，言语喜庆，尤其那眉目、脸面、身板、做派，颇似年青时的她自己。这“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比喻的十分妥帖，一点都不过分。正因为她的母亲嫦仪，与王母娘娘好的跟亲姊妹一样，两家墙连墙、房连房。这豆蔻年华的嫦娥，就常来王母娘娘的宫殿，与她的孩子们，仙桃园里捉蛐蛐、玩跳绳、轰麻雀、打秋千、树下赏花、树上摘桃。一起玩一起耍，一起吃一起睡，吵吵闹闹，扎成堆儿，好不热闹。一年过去又一年，时间一久，不要说孩子们的感情越深了，就是这一老一少，形同母子一样牵挂，一日不见，如隔三日，彼此不分你我了。这恰如后世大观园里的贾老太太，“稀罕”起黛玉、宝玉来，当成了心肝宝贝，谁也不敢惹，不敢得罪。在最高贵、最富有的家庭里生活，嫦娥衣食无忧、吃穿不愁，烂漫天真的性情，“众星捧月”般的奉迎，数年间一晃过去，进入了“怀春”的那刻，就有了独自的心思期盼。这时段，后羿“射日”的惊天义举，灌入嫦娥的耳畔，潜入她的心房，掀起了无穷无尽地遐思和仰慕。她情不自禁地想，威力无比的神箭后羿，难道不是自己心仪的白马王子吗，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害羞的怎敢主动、怎敢启齿、怎敢接近呢。　　

东方天帝的十个儿子，各个像火球一样烫热。他们燥热的不成，就到浩瀚的东海游泳洗澡。那儿，十个精力旺盛、热情横溢的群小们，整天价热浪翻滚、水花溅飞。一到了凌晨，大伙展开翅膀，飞上海岸耸入天庭的大树，在那儿乘凉、在那儿歇息。这好比炉火里彤红的铁块，搁入水中淬火以后，捞出来放一边缓释热量。那十个儿子，玉皇大帝曾有令，每天要轮换一个站到树顶，不能多也不能缺。一旦树顶无人，天地黑暗，水灾冲天。一旦全部爬上树顶，天地一片热浪，庄稼树木干枯，人要热死渴死。一年春夏秋冬，能有序转换，全指望他们按时按节轮流值守，不再延误。可时间一长，东海里呆腻烦了，想看看人间的新奇俊美，就淡忘了玉皇老儿的敕令，大伙齐聚到树枝上头，放开眼界，一览无余，寻求刺激。这滚烫的身，刺人的光，一旦散发放射，森林冒烟，房舍起火，田地撂荒，旱灾遍地，满目疮痍。可一旦全呆到树底下，打闹戏逗，东海里游玩的不亦乐乎，知途而迷返。大地就断了阳光，磅礴大雨，泽国汪洋，寒风啸啸，冰雪遮天，无复四季春秋啦。这忽冷忽热、忽凉忽烫，灾害频频，生灵涂炭，惹得玉皇大帝雷霆振怒，忙于西王母商议，由娘娘下诏选拔猛士，除掉这些滔天罪恶之徒。

尧帝猛将后羿，他肩挎红色的弓、白色的箭，虎背熊腰，力大无群；后世英豪，恐难比及。他曾射杀过人脸、马蹄、蛇身的怪兽契俞，持刀斩杀过锐牙锋厉无比的凿齿；那个能吞吐水火，可毁人、毁房、毁田的九婴恶兽，都死在他的箭镞之下。项羽力拔山兮的威猛霸气，较之于他，恐也逊色不少。后羿认为这些宵小之徒，罔顾号令，胆大妄为，坑人不浅，罪孽深重，使得大好山河支离破碎，千家万户惨遭涂炭。他看在眼中，急在心头，本想凭一己之力，结果了他们的性命。恰巧接到了诏告，这就正大光明遂自己的心愿啦。他只身登向昆仑山顶，一眼望去，万里之遥的东海树顶上站立一个崽子。也许，他们晓得玉皇大帝与王母娘娘发了怒，不敢再渎职失责了。后羿才不管眼前他们表现如何，除掉祸患的决心不变，他留下树顶那个憨厚老实、晓得站岗值守的，只搭箭射向树底下蹦蹦跳跳嬉闹不休者。九发九中，箭无虚发，一个个扬声倒地，连蹬腿、踹脚的功夫都没有。他瓦釜雷鸣，呵斥腿肚子正转筋打颤的那位，大白天树顶上要好好“值守”，丝毫不能懈怠、出现纰漏；到了月上树梢头，再到东海里洗澡游泳解乏，树荫里补觉睡眠。　　

后羿除暴安良、再造普天下安康的壮举，西王母打心眼十分感动，诏他进宫，封他为有穷氏国君。恰巧，嫦娥立在王母身边，一见他的风彩俊美、身姿魁伟，眼仁里流淌出层层爱波、脉脉含情的。后羿眼瞧慈眉善目的王母娘娘身后一双柔情似水的光茫，朝他飘扬过来，满心欢喜。思量这楚楚动人、眉目含情的少女，要么是王母的女儿，要么是王母的侍女，是整天围着她转的人。立马钟情的眼神儿，反递过去，交给嫦娥。这些子过程，让王母娘娘瞧了个通透。她明白了一切，这一对美女英雄一下子对上了眼，不如就成全他们，和人之好。她略思忖一会儿，转过头向嫦娥说：“我看，仙女配英雄，佳配；你俩眉目传情，情投意合，早让我瞧见了；不如，就去过人间的甜美生活，如何？”一个是面如桃花、温婉玲珑，一个是身材硕壮、威力无敌，得了王母娘娘的许配，喜不自禁，连连磕头谢恩。王母唤来丫鬟，耳根旁叨咕几句，那丫鬟离去不久，拿来一根红线，一头递给娥，一头递给羿，挽一个蝶结，两人成了姻缘。　　

天宫的婚礼，气势非凡。东方天帝，晓得自己孩儿们不谙世事，创下祸患，罪该当诛。尽管有丧子之痛，但也归咎于自己教子无方。内心深处，既悔恨又愧疚。再说，天地间有大德大义，自己老哥的姑娘要嫁人，两家亲情血脉，根深蒂固，打断骨头都连着筋，不来就真见罪见外了。因此，大大抵消了对后羿的一度怨恨。便与其他仙界的老少们，又说又笑，品味王母娘娘的百年仙桃，还与尚未发配下界的天蓬元帅、卷帘大将，一道猜拳行令，畅饮起玉帝的美酒来，喝了个烂醉如泥。他昏昏沉沉地醉道：“当哥的帝俊，遇上嫁娶，得道喜呀”。王母赠给一对新人最值价的礼物，是那太上老君的百练仙丹，食之长生不老。她交到嫦娥的手掌心，语重心长地说：“愿菩萨心，保佑你，爱万物，亲黎民”。两人跪谢赌誓：“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有穷氏的国度，后羿接手后励精图治，气象翻新，黎民欢悦。他跟后世大唐的李隆基，颇有几分相似。重贤臣，奖农耕，轻敛薄赋，百业一片繁荣。可经营数年后，他居功自傲，懒惰朝政，喜好声色犬马。尤其与河伯娇媚的妻子，通宵作乐，燕舞笙歌。逼得河伯怒从丹田生，兴风雨，起洪涝，水灾连连。嫦娥苦苦相劝，慷慨谏言，后羿均不予理睬。自此，她形单影只、郁郁寡欢了。　　

奸诈刁钻、心机万重、善于奉迎的蓬蒙，犹若大唐的李林甫、明朝的胡惟庸。他乘隙而入，讨得后羿欢心，一时，委以国政，权揽天下。有一日，后羿外出狩猎，他佯装生病，未伴君左右，滞留到京都，垂涎嫦娥的美色。他晓得百宝箱里，装有仙丹，意图既劫色又劫财。于是，他乘深宫幽静、月黑风高，子夜时分，拥剑闯入娥之寝室，剑锋威逼，扯碎她的睡裙，娥见锋芒，枕头下急掏出剪刀，抵死不从，两人对阵僵持了。蒙见事不逞，恶煞说道：“拿仙丹来，饶你不死”。遂一剑劈开百宝箱，伸手要取仙丹。娥猛扑过去，眼明手快，抓起仙丹，咽入喉咙。宫中两名侍女，听到刀光剑影、怒骂声气，急起床穿衣，飞奔而至。瞧见暴跳如雷的蒙，要剑刺嫦娥，忙投身遮挡，惨遭刀毙，香消玉殒了。蒙见事不成，又闯下大祸，毙了人命，遂打算仓惶出逃。此时，娥的仙气发作，身体飘摇，不能自主了。她越窗腾飞，风筝般旋到宫殿屋脊。凄凄言道：“夺我命者，蓬蒙；毁我国者，蓬蒙；欺我君者，蓬蒙”；余音袅袅，不绝于耳，扶摇而上，往蟾宫飘渺而去。　　

蓬蒙自觉性命难保，偷偷牵出宫庭如飞的骏马，漂洋东海，到孤岛一处幽深的洞穴，隐藏起来。他最怕后羿的箭、夺取他的性命，就终年累月，陷身洞穴，变异成深藏不露的一只海龟。　　

三天后，羿回宫，看到这扑杀的惨景，不见了娥，泪如泉奔，悲痛欲绝。仰天长啸道：“娥啊，奈何弃我，怎忍心别？都怪我不辩忠奸，致蓬蒙做恶，罪在君夫。”遂辍朝百日，面壁思过。那迈入蟾宫的嫦娥，听道羿的忏悔，串串清泪，滴洒玉兔身上，天外之音告诫羿：“天作之合、人做之别；洗心革面，勤我国事；如此，则恩爱可续，后会期期”。　

听了娥的忠言，后羿清肃朝纲，推行新政，几年过后，欣欣向荣的景象，再度回来。王母娘娘感念他能悔过自新，仲秋八月十五的子时，传给他“腾云驾雾”的仙气诀窍，太空里穿梭，一年一度，夫妻俩来一次“相会”。　　

今夜的八月十五，月儿浑圆。她一边思绪往事，一边等待子时的到来。也许，后羿正穿过冷霜迷雾往蟾宫里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