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八岁的事

我十八岁时,已是有三年军龄的老兵了。那一年从三个月的护训班毕业,上了一个月的护士班后,就开始排特护班。“特护”就是对病情相对重的病人进行一对一的特别护理。

我十八岁的事

那是一个东北小县城的深秋,树木落叶,冷风习习。一个没有记住日子的傍晚,我穿着白服走进内科特护病房,负责值下午4点到晚上12点的小夜班。交班的护士说,我负责某某部队卫生队上午送来的病人。他高烧三天,嗜睡,其他体征正常,需要我注意观察病情,进行物理降温。这位躺在床上的病人中等个头,人挺清秀,双颊带着高烧特有的红晕,看样是个城市兵。为他做过物理降温后,我几次问他喝不喝水,他只是简单地回答喝或不喝。

第二天下午四点接班时,交班的护士说,病人的病情发生变化,出现乏氧和少尿,让我严密观察病情,随时报告医生。

我去看他时,他显得躁动不安,我一次一次地把他鼻饲的氧量加大,再给他做物理降温。这时,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滚烫、颤抖。他眼神流露出的恐惧和无望让我战栗:“我会死吗?”“不,不会……,”我磕磕巴巴说,“你不会死,真的不会死的……高烧病号我们都治好了……你温度降下来就好了。”他看着我:“真的?”“真的!我不骗你。”两个年轻的生命在对话。

我重复地说着,自己也相信是真的。我对病情是无知的,对死亡更是无知,我当时的人生字典里,死亡对年轻的生命是应该仁慈的。我发自内心的真诚让他相信了。他安静了,听任我的要求,配合做物理降温。交接完班,我走到他的床前,告诉他明天还是我的小夜班,他点了点头。

第三天下午四点接班时,主任、主治医生、护士长都在特护病房。交班的护士告诉我,病人的病情发生恶化,出现严重的乏氧、心衰和无尿。护士长说今晚两个人上特护,你就专门负责给氧。我所在的部队医院,是根据当时的战备需要建立的。一年前,由二十几个人就组成了,设备相当简陋。氧气面罩是用牛皮纸自制的,因无法固定,只能人工用手举着,我的任务就是给他举氧气面罩。特护病房里,主任、主治医生忙碌着来回走动,一个特护不停地测血压、测体温、静脉给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我举着氧气面罩,木木呆呆地看着他一口一口、用全身力气呼吸着。

晚上十一点左右,其他的人都忙完出去了,特护病房静静的,只剩我俩。他突然用手扯下氧气面罩,目光平和,和我对视着,吐字清楚地对我说:“你睡一会儿,我自己拿。”

我先是呆了,又马上把氧气面罩重新扣在他的嘴上,语无伦次地说:“你睡,你睡一会儿……你会好的。”我记不住我说了几遍,我还说什么了,只听到在我背后传来护士长严厉的声音:你下去休息。我起身离开,发现他侧过头,目光一直跟随着我。

回到宿舍,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惧包围着我,我睡着了又像没睡着,在做梦又像没做梦。天亮了,我穿上衣服就往病房跑,特护病房门口很静,我推开门,床是空的,我整个人也空了……后来他们告诉我,说我一直在哭,还不停地说:“他怎么会死啊,在我的班上,他还和我说话了……”

他凌晨四点死于肺水肿导致的呼吸衰竭。年仅22岁。

后来部队又送来几个高烧病号,沈阳军区医院、省军区医院的医生来了,会诊为出血热,按出血热治疗,全部治愈,返回部队。

这是我18岁的亲历。我经历了一个同龄人,从生到死的过程。在不应该看到死亡的年龄,死亡残酷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四十年过去了,他的一句“你睡一会儿,我自己拿”,留给我一个永远不解的谜。一个人生命垂危,极度痛苦,还能想到别人,他是一个什么人?如果他还活着,他的家庭,幸福与否?他的事业,是平常还是辉煌?

一个疑惑一直缠绕着我,他是否到死都相信“你不会死,真的不会死”这个美丽的谎言?他是在对生的希望中,迎来死神的吗?

我还在坚守一个信念,上天有灵,他应该知道,一个说过谎的小女兵已变成一个鬓角斑白的女人。岁月流逝,许多人和事在我的记忆中已淡忘,但我,一直没有忘记他。

(作者:老寒)

(摘自《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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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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