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年少，不懂爱

自从父亲抛弃我，母亲改嫁后，我的生活就与外公外婆绑在了一起。

在童年时光里，我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相反，因为外公外婆既心灵手巧又特别疼爱我，我比一些同龄人更有优越感，

外公经常在春天的早晨给我摘下带着露珠的樱桃，给我采来鲜红欲滴的野草莓。这些晶莹剔透的东西，开启了我一天的美好时光。

外公坐在门槛上，看着我直咧嘴。见状，我吃得更欢，外公自然也更加高兴。

外公很聪明，什么活儿只要看个几眼就能上手。有一回，外公家的房梁塌了，他请来一位木匠师傅帮忙修整。和木匠相处了几天，外公就领会了一些简单的木工活。他弄来几根木头，刨成方料。外公在木料堆里捣鼓了几天，有天傍晚，他叫我：“快来看看。”我跑到柴房，惊讶得半天回不过神。外公站在一辆崭新的木头车旁边问我，怎么样，喜欢吗？我顾不上点头就推着车子到操场上疯玩起来。

那辆车一经问世，就引来小伙伴们的羡慕眼光。他们争着向我献殷勤，以使自己能推着车子玩会儿。那车着实辉煌了我相当长一段时间。

人的成长有时不过是转眼间的事。稍微长大一点后，我不再为外公给我采摘的樱桃和野草莓而激动。他费尽心思给我削的木剑也被我弃在一边。

到镇里上学后，我开始了住校生活。外公对我的疼爱一如既往。一到周五，他就早早到校门口等我放学。见到我，他手忙脚乱地从布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个红彤彤的酒糟饼。“饿了吧，快拿去吃，外婆今天中午特意为你做的。”我在一群拿着饼干、吃着旺旺雪饼的同学中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双手像握着烫手的铁钳。我挤出“我不饿”几个字，脚步快速往校门口的大街上迈。

“真不饿？不饿我把它藏回去了。”

我说：“真不饿，你留着自己吃​吧。”

从学校到家，要乘二十分钟汽车，再走五里乡间小路。在车上，外公又拿出酒糟饼递给我：“现在饿了吧？”“我跟你说了不饿，你留着自己吃吧。”外公不解地看着我，悻悻地把饼装回布袋里。

有一年学期结束，外公到学校帮我搬行李。是夏天，天气热得分分钟都觉得在蒸桑拿。外公一见到我就拿出他年轻时买的已经褪色了的水壶，叫我喝水。我确实有点渴了，但看到水壶那已经磨得快烂了的带背，毅然说，我不渴，你喝吧。外公疑惑地看着我说：“看你满头大汗的，居然不渴？”

我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怎么不买矿泉水？还用这种老古董装茶。”外公不以为然地说：“家里多的是凉茶，干吗要买矿泉水？可别小看这茶壶，常摔不破。”

我哑口无言，但可以确定，如果换成是矿泉水，我肯定咕咚咕咚喝得一点不剩。

上车时，我怕他又掏出茶壶叫我喝水，故意选了个离他较远的位置。没想到还是不能幸免。他拿出水壶晃了晃，喊道：“渴吗？要喝水吗？”我简直有推开窗户跳下去的心。为了避免他再次叫我，我闭上眼睛装睡。

我上大学后，外公再没法送我到学校，当然也没法到学校接我了。他的脚步只能匆匆停在村口的汽车停靠站。临走前，他从破手帕里拿出两张毛爷爷递给我说：“现在是大学生了，不能再吃土货了，拿着，买点零食火车上吃。”他在站牌下止住脚步，目送我上车，再没像以前那样追着我喊：“孩子，把这红薯带上。”

我隔着玻璃看他，忽然发现，他居然那么矮小。

大学毕业当了三年老师后，我辞职不干了，准备办作文培训机构。外公放下农活，几乎鞍前马后地围着我转。他小心翼翼的，​谨慎​得像个小学生。

投入陌生的领域，一切都毫无头绪，我跑这跑那，茫然得像迷路的羔羊。连续好几次选址，都因为考虑欠周全而失败。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到八月中旬，终于选定地址。请木工师傅是件头疼的事，这社会活多木工少，请木匠比请职业经理人还难。好歹请到一位，还因为没有帮手支支吾吾踌躇不定。我一咬牙，自告奋勇当他的帮手。

一天上午，我跟着木工师傅在钉木料，肚子咕咕叫了几阵后，我突然觉得头晕目眩浑身发抖。这是低血糖的症状。我坐在地板上，愣愣地看着地面，没有一点儿力气。外公正在拾掇小物件，见状关切地问我：“要不要……​吃​我早上带来的麦角？”我点点头，他马上从皮袋里拎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五六个麦角。

我接过麦角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我很久没有这么贪婪地吃过外公给的东西了，他失神地看着我，脸上不知是悲是喜。

我问他：“你永远都随身带吃的喝的吗？”

他尴尬地笑了笑，没说话。

之后的一天，我回家，和他去爬山。也许早上的菜太咸，我爬到半山腰就口渴得几乎要冒烟。

我不抱希望地问外公：“你……有带水吗？”

他说当然有，不过不是矿泉水。

现在谁还管这么多，我接过茶壶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外公看着我说：“只要你在，我都会带吃的喝的，但是怕你吃不惯，我不好再像过去那样叫你。”

我坐到路边，抽着烟，心里难过得不行。

我当然知道，他的爱一直不曾中断，并且有增无减。我痛心的是，他太爱我，而我年少时太虚荣、太残忍，以致他现在连付出都变得小心翼翼。如今我终于懂得释然，却再也见不到他轻松、自然的爱。

（作者：范泽木）

（雪茹摘自《心理与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