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爷爷一碗面

深夜，他守在爷爷的病床前，雪白的床单衬着爷爷苍白的脸。

躺在病床上的爷爷软弱不堪，再也不能在他面前耀武扬威。想到这一点，他暗暗为爷爷生病而高兴。这个衰弱的老头，生命似乎要走到终点。

今晚，爷爷空前和蔼。他费劲地和孙子唠家常，叮嘱他千万别恨爸爸。他不做声，眼前浮现出一张更讨人厌的脸。8岁那年，爸爸和妈妈离婚，他像一个包袱一样没人愿意带在身边。他跪在地上哭泣，求爸爸给他一个家。最终爸爸留下了他，却一脚把他踹到爷爷身边。

那么多年的怨恨，凭爷爷一句话就能消了吗？

孙儿，你能不能回家给我做碗面？我想吃你做的面。爷爷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渴望的光。

他没有动，根本也没想动。如果是任何一个旁人提出这个要求，他都会答应。可是，爷爷不行，从走进爷爷家的那天起，他就有了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时光逆流而上，他想起第一天见到爷爷的情景。爷爷板着一张脸，好像生着很大的气。爷爷轻易不说话，一说话就让他打颤。爷爷和他约法三章，“想吃饭就自己做，没有谁应该养活你。”他吓得不敢作声，幸亏奶奶把他拉在身边，才让他多少有些安慰。

从此，他学会了做饭，熬米粥，蒸馍馍。尤其是做面条，8岁的孩子站在小板凳上，揉面，擀面，切面，煮面。多次摸索实践之后，他做的面条几乎成了一绝。爷爷每天吃着他做的面，仍然黑着脸，好像谁欠他几千块钱。

上学迟到、早退，不做作业，泡网吧……这些事他都曾经做过，却遭到爷爷一顿顿的暴打。暴打之后，他成了一个循规蹈矩的孩子。夜晚，他一个人睡在小房间里，睁着眼的时候，他狠狠地瞪着爷爷的房间。即使睡梦中，他也在诅咒这个可恶的老头。

现在，你想吃我做的面？做梦去吧。再过两天就是高考了，是一生命运的拐点。深更半夜，这个老头还不放过折腾自己。有做面的功夫，还不如睡觉养养精神呢！

爷爷轻轻叹了口气，轻得只有自己听见。爷爷的眼神逐渐黯淡下去，黯淡。

第二天，爷爷死了。他并没有多少愧疚，更多的是轻松。葬完爷爷，他看着爷爷的遗像说，我再也不用看你脸色了，这是不是报应？

高考过后，他如愿考上一所音乐学院。四年中，他从来没有回去给爷爷上过坟。奶奶哭着求过他，他每次都找借口拒绝了，他不想回忆起和爷爷任何有关的东西。

毕业后，他找到一份和音乐有关的工作，像一只候鸟留在远方的城市。时间在流逝，但悲惨的童年仍然时时吞噬着他的心。

有一天，他看到一个舞蹈，是敖登格日勒老师跳的《梦中的额吉》，舞蹈中的小孙子从小在姥姥身边长大，在草原上牧马放羊。长大后，他要拥抱姥姥，姥姥却从他的两肋间滑下去了。一个小小的动作，却一下子击中了他。他突然很想念爷爷，就跑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哭着给奶奶打了一个电话。

奶奶说，其实爷爷是疼你的。他对你冰冷，要求严格，都是因为爱你啊。一听说你要来，爷爷很担心，他怕隔辈教育，会因为溺爱而教育出一个败家子。他就和我商量，他俩要分别扮演“严父”和“慈母”的角色，怕一旦放松要求，就把孩子给毁了。

还记得那架钢琴吗？因为你要学音乐，爷爷买断了工龄，连退休金也没有了。他用这钱给你买了一架琴，供你上补习班。为了消除你对爸爸的恨，他撒谎说琴是爸爸给你买的。

每天，爷爷看到你在做饭的时候，心里很难受。他知道你有多苦，却不知道如何去表达。临死的时候，他想吃一碗你做的面，这个心愿却没有实现。

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都在误解爷爷的一片苦心。

又是一年清明，他备好了烧纸供品，跪倒在爷爷的坟前。坟前，摆着一碗他精心做的面条，放着一双筷子，他想请爷爷好好品尝品尝。这碗面是他欠爷爷的，所以必须偿还。

（作者：王新芳）

（庄妃轩摘自《春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