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让孝顺成遗憾（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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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清明节。

当我踏着缤纷的梨花，冒着蒙蒙的细雨从父母的坟地祭扫回来的时候，我心里一直感到愧疚不安。面对已经逝去的父母，我深深自责：作为儿子，我是对不住他们的，我没有尽到一个儿子应尽的孝顺。

我大学毕业工作的第一站是在距离家乡（直线距离）五百多里的外县，交通十分不便，来来往往均要经过省城，每次回家坐车都需要两天多的时间。记得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每月只有四十五元的工资，为了偿还念书时所欠下的数百元债务，我每月几乎只留八块钱的生活费，其余全部用来还债。我心里一直压着一块沉重重的石头：那就是借了别人的钱 ，尽管省吃俭用，还是急忙还不清，总害怕别人当着我的面伸手问我要使我难堪。我是一个自尊心特别强的人，把自己的名声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我在危难中别人帮了我的忙，我一定要以百倍的努力去报答人家，正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绝不能等着别人张口问我讨要我才偿还，那成了什么人？这样想着，一直节衣缩食只顾还债，所以就忽略了父母。

当时的父母也就刚到花甲之年，身子骨都还硬朗，每次来信都说他们一切都好，让我安心工作，不要挂念他们。我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勒紧裤带给他们寄一点很是有限的钱解解燃眉之急。

就这样，我整整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把这些账还完，可旧账去了新账接踵而至。不久，我成了家有了孩子。负担的进一步加大，使我常常捉襟见肘，每每看着眼前的孩子总是嗷嗷待哺，我也无能为力，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远在家乡父母的艰难生活，流着泪也毫无办法。好在父母的身体一直健康，我还略感宽慰，就这样蹉蹉跎跎一直拖了八年。

祸不单行的日子总是出乎我的意料。第九年，也就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的二哥也离了婚，入赘到了关中北部的一户人家，总算艰难地成了第二次家。原本还有他照应的父母，身边此时只有两个年幼的弟弟了，最小的弟弟还是一个高位截肢的残疾，家里的重担一下子压到了我的肩上。为了照看老人和小弟，我只有找人花钱说话，看尽掌权人的脸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第九年年底调回了我的故乡。可面临的又一轮困难摆在我的面前：我没有住房，连一点小小的落脚之地也没有！当年分家的时候，父母仅有四间小土房，考虑到我在外地，一时半会也回不来，所以就没给我分房子，其实也根本没有房子可分。所以在此情急之下由父亲出面，我东挪西借，又在银行贷了款，艰难的盖起了三间土房，这三间土房又一下子把我拖进了还债的岁月。

此后我虽然每个星期都能回家看望父母一次，但手头几乎没有任何富余的钱，我只能给他们买一点微薄的副食品带回家，但是我的外债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人情的包袱使我倍感艰辛，后来我又和一家村级信贷站的业务人员建立了关系，就每月从他那儿贷一笔钱，等工资发了再连本带息的还贷款，就这样寅年吃卯年的拆了东墙补西墙，一直整整持续到了父亲去世前外债只还了不到一半。

那年冬天异常寒冷。我带着高三毕业班一个月放一天假，也就是一月才能回家一次。当我在数九严寒的冬月回家看望父母的时候，天快黑了。我几乎认不出父亲的影子：他依旧穿着破旧的棉衣，驼着背，拄着拐杖，艰难地在山路上踱着步子，看到我的身影，他向我走来。当我快步走近时我发现：他满脸青黑，瘦得几乎不成样子，我心里惨痛极了，我问父亲，我仅仅一个多月没回来，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他说不要紧，他只是感到心里不舒服，胃里面感到很疼，呼吸有点紧张。我赶快将他拉回炕上，二话没说，为他烧起了土炕。

第二天早上，我立即向邻居家借了500块钱，雇着一个三轮车将他拉到了医院。

当时的区地段医院条件十分简陋，好在医院里还有我的两位高中同学，关系一直不错，他们看了看父亲，将我叫到一边告诉我：情况不大乐观，估计是胃癌。但需要做胃镜检查。天不作美，做胃镜需要的钡餐他们医院已经用完了，建议我到距离大约四十里外的另一家医院去借。他们说，我们高中的另一位同学就在这家医院负责这项工作，我立刻动身，翻过一座大山，步行了八十多里，天黑前借来了钡餐。

检查的结果简直如晴天霹雳：胃癌晚期！又有肺气肿！看到这个结果，我一下子瘫了。我怎么也没料到，像牛一样的父亲竟然已经到了这样一种地步。

两位同学建议：根据老人的病情和当时的医疗条件，只能坐以待毙。毫无办法。我再三要求在医院住上两天，父亲怎么也不愿意，几位医生也不接纳，无奈之下，我让医生开了一些药，便将父亲拉了回来。

父亲什么也吃不下去，喝口水也反胃，整夜整夜疼得无法睡觉，我坐在床上将他的全身靠在我的身上，他喘着粗气，汗珠如滚豆一般从脸上滚下来。一会儿昏迷，说着胡言乱语；一会儿清醒，不停地呻吟。看着父亲难受的心情，我将最好的止痛片拿出来，起初服用一片，不几天到两片，后来服用再多也丝毫不起作用，以至于开始注射杜冷丁。注射后的父亲还能稍微休息那么一会儿。

我怀抱着父亲，深深的自责，作为一个儿子，怎么那么粗心大意——曾记得那年暑假的时候，我和父亲一块儿上山摘五味子，他往常上坡都是很轻松的，可最后一次与我一块上山的时候总是落在我的后面，我走走停停，当我等到他的时候，他说他老了，跟不上我了，每走几步总感到喘气，最近好像吃东西也变得很困难——其实在暑假的时候他就已经病得很重了，我怎么这么粗心大意，当时把他的话完全没当一回事，只是安慰说：“你毕竟老了嘛，都七十多岁了，还能上坡干活，已经很不错了，我到你这个年龄的时候，还不知道要差你多远啊！”

我的父亲母亲

此后我再也没注意过父亲的身体，把他的话早丢到一边去了，临到那年八月份父亲七十三岁生日纪念日的时候，我才给父亲买了一条大雁塔过滤嘴香烟，两瓶秦川大曲，一副蛋糕和几斤饼干。当时这个烟是比较贵的，我想父亲的一生没有什么爱好，就是爱喝二两酒，爱吸一口烟，而父亲一辈子吸的都是汗烟叶，从来没吸过纸烟。可是除了生日蛋糕当天让父亲吃了，其它几样东西父亲一都没舍得动。

从医院回来的时候，有一天父亲清醒了，我坐在炕边陪他，他拉着我的手说：“唉，没想到我的身体一下子就垮了，你给我买的酒我一口还没舍得喝，你给我买的烟我一根还没舍得抽，我说等到明年收麦的时候，我累了再好好地喝两口，吸两根，没想到我现在也喝不下去，也抽不动了。”说着他让母亲翻出了他珍藏的那几瓶秦川大曲和一条烟给我。真的，两瓶酒封存完好，一瓶也没开口；一条烟封闭完好，封线完好无损。我不禁潸然泪下，我多可怜的父亲，为了九个孩子，一生像牛马一样，不分春夏秋冬，不分阴晴雨雪，只知道不停地干，可日子总是没有个盼头，年年吃不饱饭，年年翻不了身，可现在面对唯一考上学的我，也照样是没有指望。这日子怎么就这么恓惶，何时才是个尽头啊？

我守在父亲的炕边，深深地自责自己：为什么总是说父母还年轻，眼下紧张，但未来一定会有好日子过，等到账还完了，一定要好好地孝敬父母。可是账还没还完，父亲就要离我而去了，我的心五味杂陈，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我看着父亲的剧烈的疼痛难过表情，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双手眼泪不停地溢了出来。

父亲看着我难过的神情，断断续续地安慰我说：“孩子……不要难过。人嘛，总有一死的……我……这辈子……已经算知足了，毕竟有你这样一位……有出息的儿子，我走到人面前脸上总感到有光彩……这就够了。你现在有儿有女，我也有了孙子，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小弟，他年纪太小又是个残疾……将来我走了，你要把他照看好……我就放心了……”

我说：“爸爸，你怎么能这么想呢？你没有多大的毛病，只是一点小毛病，听医生的话，按时吃药，过几天就会好的，不要胡思乱想。”

父亲已经知道了他的大限已到。他笑了笑对我说：“你不要哄我，我得的什么病我自己清楚，……我这一辈子别的本事没有，经历的死人多得多了……我得的是绝症，你也不用再花冤枉钱了，如果花钱能买回我的命，也还值得；得了这种要命的病，你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回来我的命，还不如让我早一天走……你有工作，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管，我走了你也能早点解脱去上班……”

说实话，我在医院的时候，本来还想让父亲住一段时间，可父亲不知从谁的口里知道了他得的是绝症，哭着闹着死活要回来，不愿再多花钱，我好说歹说他就是不听，最后以死来威胁我；加上医院也不接收，无奈，我才征求了其他兄长姐妹的意见，将他从医院拉了回来。

忠孝不能两全，我在家里呆了两个多星期。学校领导知道后开着三轮车，艰难的来到我家看望我父亲，还借给我500块钱。500块啊，这是多大的一笔数字，几乎是我一年的工资！我想人在天地间，一定要有知遇之恩，在这艰难的时刻，学校领导雪中送炭，我身为他们的这一举动而大受感动，我总不能为了父亲而耽误了学生，所以当哥哥姐姐回来轮流照看父亲的时候，我就立即返回了学校。

可是还没到一个月，那天我正在给学生上课的时候，家里派了一个人来传信说，父亲走了！我的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我一下子瘫倒在课堂上，泣不成声。父亲，我对不起你，为了工作，为了赚钱，在你最后的这段人生的旅途上，我竟没有陪伴到底，造成了我和你之间的无涯之憾，这是我一生中也无法原谅自己的。

我只能将这深深的遗憾报答在小弟身上，也只能这样了。

当我骑着破自行车赶了70多里山路回到家里的时候，父亲已经躺在了粗糙的棺椁里面。我抚摸着父亲的棺椁，捶打着自己的心胸，无言的泪水像涌动的河流夺眶而出，我什么话也没说，我只是一味地流泪，我深深的责怪自己：在那艰难的岁月里，父亲一生养育了9个儿女，除我的大姐我还没谋面就已去世之外，健在的就有八个。这八个之中，仅有我一个有了工作。可是我只在每年父亲的生日和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记起给他买一点营养品，除此以外我什么也没照顾好，直到父亲去世时我身上还背着2000多元的外债。

父亲的一生是非常辛苦的，养育8个儿女，在当年那个艰难岁月里是难以想象的，儿女养大了，各自为了各自的生活大都远走他乡，一年半载也难回家一次，只有我和刚刚成家的大弟及高位截肢的小弟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作为他俩的大哥，父亲的儿子，我尽了什么责任？想想我心里都感到惭愧。

父亲去了，活着的人还要生活。在艰难的日子永远没有盼头的后来，为了照看小弟，养家糊口，我无奈终于辞去了公职，下海打拼。

虽然经济有了好转，可母亲后来不幸在85岁的时候摔了一跤，造成了骨盆粉碎性骨折，下肢动弹不了，瘫痪卧床整整六年有余。在这6年多的时间里，姐妹几人互相轮换着照料，最后两年我接了回来，一直陪伴着她。闲了我把她放在轮椅上推出去，晒晒阳光，吹吹暖风，让她见见外面的世界 ，我和妻子耐心细致地照料她的生活起居，天天为她擦身换衣，最后由于大小便失禁，迫不得已我给她穿起了纸尿裤。她的饭量一直很好，可正是由于这一点，使我高估了她的身体，就在她去世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妻子给她换纸尿裤的时候，她尽管已经皮包骨头，但还又说又笑，白天还吃了一碗面，她和我开玩笑说“我这样不死不活地拖累着你们，啥时才能到头啊？唉，我什么时候才能死啊？死了你也就解脱了。”我还笑着说：“妈 ，你怎么和我父亲一样，都说着这样的话。阎王爷就是不让你去，你急也没用。”这天晚上，邻居家老人去世我要去坐夜，所以就忘记了陪伴母亲。第二天吃过早饭，返回给母亲喂饭，走进母亲的炕沿边，连叫三声没有反应，我突然意识到了不妙，揭开被子，母亲脸对着墙角睡着，我抚摸着母亲的身子，母亲早已去了。身子已经僵硬……

我急忙叫来妻子，帮忙给母亲换寿衣，但我把母亲瘦弱的身体抱在怀中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人活一世有什么意思啊，父母一生养育了九个儿女，可临到她自己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没有一个陪伴在她的身旁，多么凄凉啊！我真后悔那天晚上为什么要那么忠实地守在别人家里不回来，如果我躺在母亲的身边和她说上一阵话或者照顾她一晚，也不至于使她走得那么仓促，那么孤独，那么悲凉。

这也许是天意？天意总是让我不能成为一个孝子，总是让我带着遗憾来告别我的父亲和母亲？罢了。不孝已成事实，谁也没有回天之力了……

我曾在一张图片上看到这样一句话“你成功的速度，一定要超过父母老去的速度，你太慢了，他就没时间等了！”这句话仿佛就是警告我的。瞬间我后悔自责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

我多难而可怜的父母，如果真有来世，儿子做牛做马，也要弥补自己的这一过失。生前尽管你们嘴上不说，可是在心里你们一定会责怪我：这是一个不孝之子！

天下的儿女们，珍惜父母在世的分分秒秒吧，千万别让孝顺变成遗憾！

2021年4月6日于樵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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