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善意毁灭了她的一生

奇怪，我并没有在网上购货，可是邮局的同志打电话让我去领快递。当我打开看时，里面竟是一封信和三本封面为红颜色的塑料笔记本。

我很奇怪：如今通讯都发达到何等水平了，相隔万里点点微信连真人都能看到，谁还写信？好奇驱使我赶快打开了信：

叔叔：

你好。当你阅读到这封来信的时候，你一定很奇怪，我是谁，你先别管我是谁，你肯定认识我妈妈，她叫郝丽……

郝丽，原来是郝丽的女儿！她为什么给我写信呢？她怎么会知道我呢？难道是？……算了，还是将信看完再说吧——

三年前，我母亲不幸患了乳腺癌，虽经多方求医治疗，但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已经在上月十五日离我而去。临走的时候，她让我打开她的箱子，翻出了这三个笔记本 ，并再三叮嘱我在她去世一个月之后再写信告诉你，并把她珍藏了一生的这三个笔记本归还给你。

我母亲一生一直没有忘记你。每当她遇到艰难痛苦，一个人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候拿着你当年写给她的信，眼泪刷刷地看着流着，一个人常常呆坐在那儿发着愣。有时我跟她说话，她竟然还沉浸在美丽的回忆之中，半天回不过神来。特别是在病重期间，常常在昏迷之中呼唤你的名字。我知道她自从与我继父离婚之后一直未嫁的原因，她心里始终装着你，我几次想告诉你，她都拦住了我，叮嘱再三让我不要打搅你。

我母亲临走的时候，是很孤独的，非常痛苦，但是她用超常的忍耐压抑着内心的痛苦，丝毫没表现出来，从外表来看显得那么安详和宁静。其实我知道她的心是非常苦的。她一生唯一牵挂的人只有你一个。我很纳闷：像我妈妈这样一位有文化有修养温柔体贴的女人，当初怎么打动不了你？你竟然丝毫也不给她机会，断然拒绝了她对你的爱？你心太狠了，你根本不理解一个女人的爱。自从我懂事起，我就看到妈妈天天在写日记，但为了不惊动她，我始终没有看过这些日记，这三本日记就是她对你的爱的思念。你好好珍惜吧，再不要犯年轻时的错误了。错过的永远无法弥补，但错过一次再不能错过两次，人的一生如果犯两次同样的错误，他就是一个绝对的傻瓜。

如果你还有点良心，就将这些笔记本珍藏好吧。如果你真的忘记了我妈妈，要撕要烧随你的便，不过你千万别来，你也找不到我，我妈妈已经火化了，骨灰就放在我家附近的公墓。我是她女儿，我也有家室了，我不会告诉你我现在的住址的，好自为之吧。

信末既没有落款，也没有日期，就这样结束了。我知道她在写这封信的时候一定带着非常不情愿的憎恨之情 ，我理解孩子的心情。可她哪里知道我与他妈妈之间的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所谓“恋情”啊。

那是四十年前，我和她妈妈在同一所大学读书的最后时期所发生的的事情。我们本来是高中同学，在一个年级，但并不在一个班级。我与她妈妈几乎未曾有过来往，连一点印象都没有。只是在大学期间，我在同学聚会时见过她几面，但由于彼此只知道自己是高中的同学，并没有过多的交往，也就并没在意她。她是补习了一年才考上大学的，所以我比他高一级，我在中文系，她在英语系。

临近我毕业的前夕，由于我在外地实习 ，她便将我的来信全部从学校收发室的老吴那儿代我领了。当我实习结束返回学校的时候，她兴高采烈地拿着6封信，找到了我的宿舍。当时宿舍除我之外没有其他人，我便请她坐在我的床上。她问我：“我没听说新疆有你的亲戚啊，怎么这几封信都是新疆来的？而且还不是一个地方的 ，好像都是公函？”我告诉她 ，我新疆有亲戚，以前并没有给同学们说，现在也不想告诉任何人，也请求她为我保密。她点了点头。但是她异样的眼光告诉了我，我在骗她。其实我就是在骗他，我从《中国教育报》上看到了新疆多个地方招聘教师，我毕业之后想去新疆工作，所以给新疆多个地方寄了申请，现在他们的来信到了，我怕同学们传到学校领导口中后扣押我的毕业证 ，所以我没向任何人吐露。

在临别的最后几个星期内，她几乎每个星期天都要没事找事地赖在我这儿，总想和我待在一块儿，又是给我洗被子，又是给我洗衣服，我很难为情。因为在当年，学校的同学是很少谈恋爱的，男生和女生一般根本不明目张胆地往来，即使彼此有恋爱的意思也都是私下偷偷地进行。她的这一举动既令我感激又使我难堪，我生怕别人说我的坏话，因为我已经是要远走高飞的人了，我根本不想谈恋爱，我也不配谈恋爱，我在大学的四年里，贫困一直折磨着我，在同学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任何同学没有主动和我来往过，就连同一寝室的八位同学见面也是例行公事的打打招呼，根本不愿意加深了解我。可是她的这一举动，既令我高兴也令我担忧，高兴的是还有同学关心着我，特别是女同学，在当时一个班仅仅有四五名女生的高校内，能得到女同学的青睐，简直是莫大的荣幸，可是我总是高兴不起来。

为了照顾她这位同学的面子，更为了不给她留下任何幻想的余地，我态度总是不冷不热的，可我的不冷不热，丝毫也没有打消她对我“进攻”的念头，因为她知道，我自从上高中到现在，一直就是这个表情，独往独来，不大与人来往。但是我在高中，由于担任着班长兼团委书记 ，自己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 ，又会拉板胡，经常出现在公众的目光中，所以在学生心目中还算一个比较令人羡慕的活跃分子。从她的口中得知，在高中的时候，她就暗暗地注意上了我，无论我在什么地方演出，或者我的作品参加什么展览，她都不曾放过任何一个参与学习和欣赏的机会。

我大吃一惊！原来她早就在意我了，我怎么就没注意到呢？说实话，她长相一般 ，实在不太引人注目，所以高中同学两年，虽然不在一个班级，但全年级仅仅只有五个班，大部分的同学我还是有点记忆的，可是对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她静静地坐在床上，趁我不注意，突然打开了我的一封信看了起来。当她看到我的信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七师政治部教育处寄来的招聘书的时候，她吃惊了：“你要去新疆？毕业后你要到新疆去工作？你疯了，新疆条件那么艰苦，你竟敢去，你怎么不想想家里啊？”

我不曾料到，这样一个一贯不大说话的人竟然像发疯一般地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连续质问着我。我感到很诧异。便愤愤地说："你怎么能随便拆看我的信呢？你知道不知道，不经别人的允许随便拆看别人的信件是不道德的，特别是我的这几封信，你根本不能看！”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失态，便静下心来，意味深长告诫她：“既然你已经看了，我也不怪罪你，可是你记着，千万不能把这件事张扬出去，这牵涉到我的毕业证书能否提前拿到手，知道吗？”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莽撞，不好意思地给我急忙道歉，“对不起，我一时太冲动了，实在对不起，我保证不向任何人说起，但是你也要好好想一想，不能做不理智的事情。听说新疆那里的气候很冷，条件非常落后，你不能去，你去了你能适应那里的一切吗？”

我说：“这不还没定吗？你好像真以为我要走了似的。好啦，谢谢你，我还有事，咱们来日再谈吧。”

“来日？还有来日吗？你马上就要回家了，等待毕业分配，我呢，还有一年就毕业了，你一旦分配到外地工作，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吗？你怎么总是讨厌我和你待在一块啊？我难道就这样招你讨厌吗？”说罢，她竟嘤嘤嗡嗡地哭起来。我这才坐到她的对面，一边安慰一边细细地打量了她：果然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原来印象不怎么样的她，竟然也出落得出水芙蓉一般的美丽。她高个，长长的柔发披在脑后如瀑布一般，散发着特有的香气；脸色不算很白，红润的光泽透视着青春的朝气；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在淡淡而弯弯的眉毛烘托下显得很是好看；她下嘴唇微微的有点儿翘起 。说话声音尽管有点粗，但也不难听。

我说：“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你复习好了吗？”她告诉我她很有把握。为了打消我对她的伤害，我们两个便走进城里，整整逛了一个下午。

吃罢晚饭，我将她送回学校后，便互相留下了各自的通讯地址 ，附赠了笔记本 。第二天早上，趁她上课之便，带着行李卷儿返回了家乡。

毕业分配的通知下来了，我果然被分配到了距离家乡500多里的外地。因为后来学校知道了我要去新疆工作的事情，一直把我的毕业证书卡在手中不给我，我找到了学校的领导，他们动员我说，新疆那么艰苦你都想去，你的精神值得表扬，但我们这人才也奇缺，你就到外县去工作吧。我还能说什么呢？人家既然定了，我只能服从分配。

我到单位的第一个星期就收到了她的第一封来信。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打听到我的工作单位的。在信中，她热情洋溢地诉说了假期对我的思念之苦，叙说了她开学的一些情况，她让我经常给她写信。出于同学关系，我给她回了信，也并没有表达我对他的爱慕之情，只是把我新的工作单位的恶劣环境和一些情况给她细说了一下。没想到第三个星期她竟然给我寄来了一件高领腈纶毛衣，并叮嘱我，我所在的地方天气冷得早，今年雨水特别多，让我注意保暖，别把自己的身子冻坏了。我当时觉得好笑，时令才到九月，能冷到那样的地步吗？真是没话找话。

但是我还是给她回了信，信中表达了对她的谢意，并说等第一个月工资发了我就把买毛衣的钱寄给她，因为她毕竟还是学生，一切花费都要伸手向家里要，所以不能乱花钱。

谁料想，她接到我的信，马上给我写了回信，并且说如果再提还钱的话，她就不理我了，接着她就直接表达了对我的爱慕之情，并说等毕业之后她也申请到我所在的地方工作。我一看，坏了！这个地方怎么能让她来呢？这里人口稀少，交通十分不便，一年之中半年道路几乎都处于瘫痪状态，想买个东西连市场都没有，还要亲自上门到老乡家里去买；我们那年毕业到新单位报到的时候，正直水灾过后，从县城到学校，坐了40里拖拉机，然后徒步80里路天黑才赶到学校的，绝对不能让她来受罪。

不过说实话，我的野心一直还是想到新疆去，没有别的意思，因为我的家里负担实在太重，我的爸爸妈妈都已经是花甲之人，劳动能力已经极其有限，但是家里还有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正是需要花钱的时候。我要去赚钱，我要替爸爸承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所以在这关键时刻，我没有精力去谈恋爱，我也不敢去谈恋爱，我没有任何资格去谈恋爱。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

那天晚上，月光总是躲在高大雄伟的山岭背后不肯露面，我从校园走到小街，又从小街折回校园，一夜不曾合眼。我感谢在我艰难的时刻竟然还有这样一位女孩在苦苦的思念着我，正是因为对她真情的负责，我才决定一定要想一个巧妙的办法打消她的这种念头，绝不能让她跟着我而毁了她的一生幸福。

当时我想：爱一个人，就要对她全身心的负责，要想尽一切办法让她一生幸福。如果你爱一个人，让她得不到幸福，岂不是毁灭了她？凭我现在的条件，这一生是给不了她幸福的，因此我要想办法打消她的这个念头。

于是，我静下心来给她写了一封信：

郝丽：

感谢你对我的一片炽热之情。我是一个毫无责任心的人，我的家境非常困难，困难到怎样的程度你是无法想象的，有时连买一斤食盐的钱都没有，所以我始终没有放弃去新疆的这个念头，我始终等待着时机的到来，一旦有机会，我迟早是要走的，所以我不能拖累你。我感谢你对我的这份真情，我一生都会将你珍藏在我心底的。你要保重你自己，我想，凭你的优越条件，你完全可以找一个比我优秀百倍的伴侣。我祝福你。忘掉我吧！

然后给她寄了过去。

可是在我参加工作的第六年的一天， 我突然又收到了她的一封短信，信中告诉我说她毕业之后分到了我们家乡的一所中学担任英语教学工作，并很快经人介绍嫁给了一位行政干部，结婚后有个女孩。由于感情不和，现在已经离婚了。学校领导为了让她摆脱这段痛苦，推荐她到省教育学院去继续深造。

我感到非常吃惊，才几年功夫就离婚了，未免过于草率。我直接到教育学院去找她，可是事不凑巧，我去的时候也是星期天，她人不在校，问了她的同学，同学们说她家里有事已经回老家了，我如果从这里返回家乡，那时间根本来不及了，无奈我又失望地返回了我的单位。

事情总是出人预料。十年后，我从外地调回了老家一所普通高中。一次在与同事们闲聊的时候，我的一位同事问我是从外地那个县调回来的，我告诉了他我原先的工作单位，他问我有一个叫韩雨的人，你认识吗？我说就我呀，他说，你不叫韩红雨吗？怎么是你？我说明了原委，他感到十分惊讶：“哎呀，你不知道我们这儿原来分来一个英语老师叫郝丽，她对你真是一片痴情啊，你这个人怎么搞的？怎么没接受她的求爱呢？竟然深深地伤害了她。她毕业之后经别人介绍，匆匆忙忙嫁给了一个行政人员，两个人过了没有几年就离婚了。她一直当着我们的面念叨你的好。你也不过如此嘛，没看得出你有什么能耐，竟然看不上人家？”我说这个玩笑就不要开了吧，我心里正为此难受呢。我便向这位同志打听郝丽现在生活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因为她的心里一直装着你，所以经别人再次介绍，又嫁给了一位离异后的男人。听说好几次在梦里说出了你的名字，结果令她的爱人非常反感，加上他们两个都是离异的，每个人都带有一个孩子，彼此组合在一块，由于总是不能将对方的孩子视为己出，所以常常为此产生矛盾。她已经跟随她丈夫去外地的一所大学里面做了行政管理人员。”

此后没有她的音讯。

上世纪90年代末期，我辞职下海到了南方。有一天我正在办公室里备课，突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那个时候我们都还没有手机，每个办公室只安装有一部内线电话。一个同事接了电话，他说找我的，我觉得很奇怪，我的亲戚家都没有电话，我到这里也并没有给任何熟人说过，谁给我打的电话呢？我接过电话问：“你好，请问你是……？”对方始终不说她的名字，“你听不出来我的声音吗？"我说我听不出来，一点也听不出来，他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于是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告诉我，他是郝丽。我很吃惊，她是怎么找到我的，这个电话老家的人除了妻子，我没告诉任何人啊？我们聊了很长时间，才知道她现在过得并不怎么样，我们彼此安慰了对方，然后互留了电话号码，她要求我常通信，我说可以的。

有一天，我又接到了一个电话，我以为是郝丽打来的，便急不可待地拿起听筒，可是接通后竟然是几声训斥：“你是韩红雨吗？请注意你的行为，你别整天与郝丽纠缠不清，你是一个老师，你应该尊重别人的家庭，你不能干这种破坏别人家庭的不道德的事情！如果你再继续和郝丽联系，我就写信给你的学校告发你！”我一听口气这么强硬，一定是郝丽的爱人。我说“你是郝丽的爱人吧，对不起，我们两个是同学，我们只是互相打了几次电话，相隔几千里，能做出格的事情吗？我们也从未见过面。同学之间互相问候不很正常嘛？你不要把别人想的那么肮脏。以后我们两个不通电话还不行吗？”

他说：“人应该有自知之明，你知道就好，请你能够兑现诺言。”

此后我再没有给她打过电话。

可是有一次，她给我写了一封信，并告诉了我一个新的电话号码和新的联系地址，希望我有时间的话和她见见面，她有东西要送我。我并没有答应她的要求，只是给她写了一封信，告诉她，我们现在都已经有家室了，孩子也渐渐大了，再也不能把过去的这段恋情放在心上，纠缠不清，这样对你我都不好。为了我们现在的家庭，请把我们这段恋情永远珍藏到彼此的心底。不要再联系了。

此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未曾料到，我当年的那一决定，对她的伤害竟然这么大！她一生的悲剧竟然是我一手造成的。如果没有我的出现，她绝对会建立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正因为我的出现，并且拒绝了她的爱，才酿成了她心灵的巨大创伤，给她的一生留下了那么多的暗影，致使她的家庭一直处在貌合神离的风雨飘摇境地。

我终于找到了她的墓地。给她深深地鞠了三躬，然后跪在墓前，献上了她生前最喜欢的百合花，泪流满面地对她忏悔：

郝丽，我对不起你！我知道，这一声对不起，丝毫不能弥补给你一生带来了巨大伤害，但愿人有来生吧。如果真有来生，我会加倍偿还你对我的爱的。

安息吧，我的可怜的郝丽……

2021年4月18日夜于樵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