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的遗憾

我与大姐是最亲近的。我还是一个毛孩子的时候，大姐就已经出嫁了，她嫁给了我同村的一个后生，家住在河对面的一个沟口，只有三间狭小的茅草房子。在我记事的时候，我常常觉得，大姐是很可怜的，永远穿着一身补丁摞补丁的衣服，从来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日子过得栖栖遑遑的。我七岁的时候，刚刚上了小学，由于大姐夫被生产队派往远在千里之外的地方修建公路去了，家里只留下了大姐和小外甥，母亲就叫我天天晚上陪着大姐过夜，生怕她一个住在那个仅有她一家人的沟口孤独、害怕。在那个没有电灯的年代，煤油也是限购的，为了节省煤油，农家人一般天黑就睡了，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聊东说西。我和大姐也一样，在聊天的过程中，我听到了她的唯一遗憾就是父亲没让她读书。

大姐前半生没出过远门，一直就待在村子里，所以她与我聊得最多的话题便是父亲看不起她，不让她念书一事，她成了睁眼瞎子。在婚姻这件事上，她丝毫没有自主权，硬是被父母包办嫁给了我的姐夫，好在我姐夫是一个本分勤劳还有点文化的人。待我大姐也特好。

在上世纪70年代最艰难的日子里，为了讨得一口饱饭，大姐托儿带女便去了关中北部。

我常常去看她，她待我特别亲，我是她拉扯大的，虽说是姐弟，打在我心目中，我一直把她当做母亲来看待。后来我有了工作，她带着我逢人便介绍，我就是她的弟弟，很有出息的，说话的时候她脸上总是很有光彩。

我非常喜欢大姐。她尽管大字不识一个，但是懂大理，很勤劳，特别是总保持着一副乐呵呵的心态，从来不见她忧愁过。

还是在老家的时候，有天下午，我们一帮小孩子正在河里捉鱼，突然听到大路上有人喊“狼来了，赶快打狼，狼把猪叼走了！”当我随着人们呼喊向远处观望的时候，正好发现狼竟然在我大姐的门前的猪圈，这时我看见大姐站在猪圈边一边呼喊一边拿着棍子在拍打，我操起长棍跟着人们飞也似地跑到大姐跟前，这时狼已经叼着猪逃到了山上，大姐呼天呛地地哭着，这是她一年辛辛苦苦努力的结果，这是全家人一年的希望，眨眼间便无影无踪了……我安慰着大姐，看着她可怜的样子，也是束手无策。可是没过几天她又乐呵呵站在了我的面前，我感到奇怪，便问她：“你那天不是哭得那么伤心吗，怎么突然就想明白了？”她说：“狼爱吃就吃了吧，只要我没被吃掉，明年我还能再养一个。”

她到了关中北部的那个地方，起初是非常艰难的，她是去养活那里的一对老人才落下户口的，那家老人一辈子没生养过孩子，起初对他们还可以，但时间长了，总觉得额外添了一家四口吃饭，个个饭量又那么大，他们渐渐便后悔起来，于是从眉抽眼瞪，到甩盆甩碗，最后竟然发展到干脆将他们一家四口赶了出来。

那年暑假，我幸好跟着大哥和妈妈去看望她，天不作美，竟一连下起三天大雨，我们躲没处躲，住没处住，由于她和姐夫人缘好，生产队就将两间公房腾了出来，让他们一家暂住着。但公房年久失修，外面下着大雨，里面下着小雨，盆盆罐罐摆得到处都是。好几顿饭都点不着火，我看着妈妈在流泪，哥哥也非常伤心，但大姐毫不在意，她总是乐呵呵的不停地笑着说着，说现在比原来好多了，最起码的我们有馍馍吃也能吃饱了，在老家的时候一碗稀溜溜的糊汤都吃不饱，你们还难受啥哩？

姐夫早有回乡的意思，那天晚上我记得我们聚在一块，妈妈和哥哥给姐姐反复做动员工作让她回老家，妈妈说：“老家虽然穷苦，但是谁也没饿死过，人家都能过去，你怎么就过不去呢？”可是任凭他们怎样劝说，大姐就是不同意回去，她说：“出都出来了，我是不会回去的，我回去让人笑话死了，我死也要死在这里！”

在她的坚持下，姐夫一家终于在那里站稳了脚。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我总是隔三差五去看望大姐，特别是前年大姐夫去世后我更怕她一个人整天待在深宅大院里寂寞，就常常给她打电话，可是她不大会接电话，10次总有9次打不通。

去年夏天的一天 ，大姐突然打电话说，她要回来看望姐夫的舅舅。我回了信，让她路上一定注意安全，她说她不认识字，一个人是出不了门的，这次让我外甥陪着准备回来。她尽管年已古稀 ，除了头上的白发之外，面色红润，饭量不错，耳聪目明，说不上两句话，就爽朗地笑起来，依然抱着一副乐观的心态。我驱车将她送到了姐夫的舅舅家，闲着没事的时候我们便在那儿游山玩水，可是我惊奇地发现：她已经是一个七十多岁的人了，竟然比我还跑得快。身体硬朗，快步“如飞”，我和外甥怎么也赶不上她，我笑着说：“姐姐，你走路怎么这么快啊？”她说她一辈子都这样，习惯了，也慢不下来啊。我说你都70多岁的人了，身体怎么这么好啊，她说：“不知道，反正我从来没有发过愁。有什么可愁的，人这一辈子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忧愁是一生，乐观也是一生，与其忧愁苦闷还不如乐快快乐乐地活，我想得开，什么事情在我心里也不会丢心不下。”

说是说，可是一旦出门在外，到了车站或者城里，姐姐就慌了，她总是紧跟在我的屁股后面寸步不离，她不认识字，不知道东南西北，每到一个地方就连上厕所她也要找我，这个时候她就常常埋怨我父亲：那时候小孩子多，父亲一天书都不让她念，整天让她看孩子，害得她现在成了睁眼瞎。

我有时和他她开玩笑说：“不识字有不识字的好处，比如像你，不认识字，看问题简单，任何复杂的事情到了你的眼里，都会很快理出头绪，抓住重点，简单处理，往往效果比我们这些瞻前顾后的读书人要好得多。”听罢我的话，她哈哈哈大笑：“你真会安慰人”。

大姐，就是这样一位人，永远快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