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的女人梦

我的表哥是一位文雅而有骨气的人。从上小学开始到初中毕业，他尽管学习非常拔尖儿，但由于家庭是地主成分，是当时的黑五类子女 ，读到初中毕业的时候，就再也没有进入高中学习的机会了。回到农村后，他便加入了生产队劳动。在劳动过程中，由于是“黑五类”的后代，所以生产队和大队的干部便把队里最脏最重最累的活计安排给他，工分却是年劳力中最低的 ，别的男人每天的劳动日记十分工分，他却只给记7分，最高8分，而且时时处处遭人白眼。遇到大队有紧急通知，需要通知各生产队队长的时候，只有他去一一送信，无论是天晴还是下雨，不管是骄阳如火还是数九寒冬，必须随叫随到，否则就会将他拉上批判台，陪着地富反坏右狠狠的遭受贫下中农的批斗。到了二十七八岁了，连媳妇也找不到。

后来还是通过一个远房亲戚的帮忙，终于在百里之外为他找了一个成分与他相同的地主的女孩。这个女孩虽然出生于地主的家庭，但那“富裕”的时代是爷爷在世的时候，轮到她和她爸的时候，已经穷得叮当响。由于家里很穷，没有钱盖房子，所以她与父母一直住在三间极其矮小而潮湿的土房里。有一年暑期，正值连阴雨缠绵不休的季节，女孩的父母远离家乡，到深山去采药，将她一个人留在家里看管门户，不料四十多天的连阴雨搞得屋里湿气严重，她一个姑娘家正值发育的时候，却患上了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

表哥将表嫂简简单单地娶了回来，一年之后表嫂便为表哥生下一个可爱的女儿。之后，表嫂的身体就每况愈下，心脏总是抖得慌，每到夏天的时候浑身疼痛不安，重体力活根本干不了，有时连家务都做不了，更别提为孩子洗衣做饭操持家务了，完全成了一个病怏怏的废人。但表哥从不抱怨，对她非常恩爱，带着她从县城跑到省城，从小医院到大医院，虽然钱花了不少，但是病情丝毫没有好转的预兆 ，他精心护理着表嫂，家里家外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一个人扛着，从来不让表嫂沾手。就是这样，表嫂还是在她三十八岁的时候撒手人寰。

这时表哥的女儿也仅仅只有十六岁，表哥已经五十多岁了。埋葬了表嫂之后 的第二年春天，按农村的习俗，表哥的女儿也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因为表哥没有其他的孩子，仅有这一个女儿 ，表哥就为她招了一个上门女婿。这个上门女婿父母去世得早，很早就是一个孤儿，由于缺乏教养，个性乖张 ，出口污言秽语 ，动辄拳脚相加，非常伤人，所以左邻右舍很是对他不友好。表哥和他更是死对头，见了面总是你不服我，我不服你，话说不上三句就争吵开来。后来与女儿结婚后，他就干脆和女儿女婿分家另过。表哥一个人孤独地守着一间极矮的土房子，单独生活在自己的空间里。

表嫂去世的时候，表哥正值年富力强的时候，所以表嫂的离去对他的打击是非常严重的。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空旷的院落里，吸着闷烟，遥望着天上圆圆的月亮，聆听着门口川里呜呜咽咽的河水和猫头鹰的哀鸣 ，心如刀绞。他一个人总是很晚才走回房间，也不开灯，静静地独守空房，想着表嫂生前的一举一动，他潸然泪下。“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艰难的日子还是要往前过的 ，他既要照顾农田里的活儿，又要瞅准机会出外打工赚钱 ，以帮衬女儿，减轻女儿的生活负担。后来他干脆将所分的几亩责任田完全交给了女儿经营，他自己净身出门专门打工赚钱。

表哥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他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是闲暇之际非常喜欢看书，特别是古今中外的一些著名爱情小说，他爱不释手 ，因此他的感情细腻而丰富 ，这种人特别容易动感情，所以没有妻子的日子太孤独 ，太寂寞了，他总是愁眉苦脸，急想寻找一个伴侣。

就在这个时候，邻村的一位中年妇女的丈夫因在煤矿上挖煤，遭遇了瓦斯爆炸身亡，后来他看中了这位男子的媳妇（寡妇）。这个寡妇是我初中的一位同学，中等个子， 微胖 ，人长得非常有姿色，肤色保养得特别好，尤其是一对圆溜溜的眼睛在双眼皮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勾人魂魄；她留着齐耳的短发，穿着得体，时常穿着一双黑色半高跟皮鞋。在学生时期，就是有名的校花。表哥看上了这位风韵犹存的寡妇，就撺掇我去给他撮合这件事。我找到了我的女同学，说明了来意，不料她断然拒绝了，她的理由很简单：一是她的负担很重，两个孩子正在高中念书，以后考上大学，负担更沉重，她不想拖累别人。二是她和我表哥的年龄悬殊太大，相差十三岁之多，这在农村是绝不可能的一件事情。我将我同学的意图转达给表哥，表哥埋怨我办事不用心计。他嘴上虽然这样诉说着我，但心里还是很感激我的。他理解女方的难处，但始终不甘心就这样轻易放弃，最后他干脆避开我亲自上阵，死缠硬打，缠了整整一年，结果还是没有将这个女的追到手，他终于放弃了。

后来他每次见了我面总是怪罪我这个表弟办事不用心 ，他总觉得，凭我和我同学的关系绝对能够将这件事情办成的，可是我总是为女方考虑的太多，不为他用心……我笑哈哈地对他说：“你真是误解我了，你不知道我为你费了多大的口舌，但人家女的对你就是没有一点感情，你让我怎么办呢？”我挖苦他说：“你一个男人家，都五十多岁了，怎么对女人这么着迷？难道没有女人你就不能活吗？”他笑着说：“你饱汉不知饿汉饥，没有女人的日子你不知道，那根本不叫日子，干活回到家了里，冰锅冷灶，水没人倒，饭没有人做，晚上没有人陪你说话，冬天没有人帮你暖脚，也没有人帮你洗洗衣服……哎，光棍的日子真不好熬啊！”

我是非常理解表哥的。确实如此 ，人到了50多岁以后，如果儿女已经另当门户，妻子走了，只留下孤孤独独的一个人，日子实在是难熬的，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种寂寞是其他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

表哥后来在他外地一个朋友的引荐下，去了河南一家政府机关看大门，而且工作很轻松，待遇不错，除了每月2000多元的工资外，其它福利待遇和奖金与正式职工一模一样，就在他干这件差事的时候，那位朋友也为他在河南物色到了一位很不错的中年寡妇。

据他说，这位中年女人退休前一直在政府部门工作，她的丈夫生前也是一位公务员，一次出差途中出了车祸。由于她长相一般，面色苍老，负担很重，自从丈夫去世后，一直没有再嫁，她将全身心投入到了对孩子的培养之中，两个儿子先后都考上了大学，成家立业了，静下心来，她也想找一个老伴安度晚年，可迟迟遇不到投缘的。这次朋友介绍了我的表哥，我表哥说实话也是一表人才，脸长得白白净净的，做人行事很有分寸，加上又有点文化，说话斯斯文文的，很讲道理，所以深得这位女人的喜欢。这位女人就很快答应了这门亲事，他们没办结婚证便在一起生活了起来。

可是年关的时候，突然有一天表哥前来找我，我喜出望外。就询问他这几年在外的情况，他详细给我叙说了上述的事情，并告诉我他现在不想去了，我想：这么好的事情，为什么要半途而废呢？他吞吞吐吐说：“你不知道，这个女人长相太一般了，尽管她对我很好，人家家里有楼房，两个孩子都有体面的工作，待我也好，可我对她总是没有感觉。更让我不能接受的是她有退休工资，我什么也没有，我总觉得，我一个土农民配不上人家，我觉得和她一起生活总是有一种压抑感，心里好像压着一堵墙似的，抬不起头来。”是的，表哥和我一样，从小就是受苦过来的人，听惯了富人的冷言冷语，看惯了世人的眉高眼低，所以他的自尊心特别强，面对两人经济地位的差距，在他心理产生了极不平衡的感觉，他总觉得他们俩在一起生活一点都不快乐，而且无形中有一种巨大的自卑感，逼得他抬不起头来，我理解他，我让他从长计议，因为这个女的是真心爱他，“你千万再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了，如果一再错过了，这一生恐怕再也遇不到这等好事了。”但是无论我怎么劝说，他都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主意已经拿定了，我是要找老伴，但是我不能找这样的老伴，我找个老伴儿让我心理总是不能安宁，不能舒舒服服地生活，还不如不找。”最终他还是没有再去，从此与这个女的慢慢地就断绝了来往。

又是一年的年关，我回家的时候路过表哥的家门口，他早已在门口等着我。我便停下车来，他将我拉到了他的家里，他家里竟然坐着一个年龄比他小十多岁的一位中年妇女，模样长得非常俊：高高的个子，苗条的身材，红润的肤色，披着长发，戴着耳环，妆化得很重，穿戴很时尚，脚上穿着一双高跟长靴。这位女人见了我，很有礼貌地站起身来向我点头，打了招呼，表哥便将我们的关系向她做了介绍。原来这位女人是表哥在外面的建筑工地上所认识的，据说她刚刚死了丈夫，一个人带着儿子生活很是艰难，所以她也到外面的建筑工地上打工赚钱。由于表哥勤快，为人热心爽快，长相不错，他们两个便彼此有了好感，决定年关举行婚礼。

我仔细看了看这个女人，深深地为表哥祝福，但同时也有点担心，便找借口将他引到了外面无人的地方，我细细地问他：“这个女人究竟是哪里人？情况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她是不是骗婚的，你搞清楚了没有？我总觉得她有点像三陪女人？”表哥说他都搞清楚了，这个女人也让他看了自己的身份证，的确是邻县某地方的女人，家里确实死了丈夫，只留下了一个儿子，正在念高中，年龄和他相差十六岁。我警告表哥：“你一定要小心，最好去她老家看一看，向她的左邻右舍打听一下，看这个女人平时的作风怎么样，是不是真的死了丈夫。”表哥嫌我这样的读书人太迂腐，什么事情总要考虑的那么坏，那么复杂，埋怨我不该这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笑着反复警告他，你千万别栽在这个女人的温柔乡里，后悔莫及。

正月快结束了，也不见表哥说他结婚的事儿。二月中旬的一天，表哥突然打来电话问我借钱，我问他是不是要办婚事，他说是的，我问他要多少，他说有多少借多少，我说那你也要说个具体数字啊，他说5万块，我说5万块啊！你娶个寡妇，办个婚礼竟然要那么多钱啊？他说不是，是人家提出的条件，要他帮忙给二十万元为儿子建房子。钱给了才考虑结婚。我一听傻了眼，这绝对是个骗局。但任凭我怎么劝说，表哥鬼迷心窍，就是不相信我的推测。他是看到人家家里很穷，想帮她在家里盖建房子，他手头有十几万块钱，担心不够，想在我们这些可靠的亲戚身上再借上七八万，我说我手头没那么多钱，然后我问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他撒谎说他在新疆，可是我让他从微信里面把他的地址发给我的时候，我发现他竟然在云南大理。电话的声音非常嘈杂，好像人很多，乱七八糟的，我问他在那里干什么活，他说在搞高速公路修建工程。他想在这里与这个女的合伙为他表哥承包的工程入股，共同挣钱。他几乎天天打电话向我借钱，无奈之下我就给他打去了5000块钱。

有一天，我见到了我的另外一个老表，我们在谈话的过程中就谈到了我的这位表哥，老表问我：“他是不是最近老给你打电话向你借钱？他也一直给我打电话问我借钱。”我说向你借了多少？你给了吗？老表说没给他，他也没钱，他怀疑我表哥叫这个女的给骗了。我突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妙：从他不断地打电话催我辞职去他那儿工作，说那里的钱特别好赚，有许多身为县长的人物连县长都不干了去他那儿干高收入的工作的时候，我就怀疑到他是不是已经被传销团伙诱骗进去了。我警告我的老表，以后他打电话来千万不能再借给他钱，并互相通知所有的亲朋好友，绝对不能轻信他的谎言。他接连一个多月，几乎天天给我打电话，看到我丝毫没有动心的意思，便放弃了。最后一直没有联系过。

又是年关的时候，我在大街上突然遇到了我的这位表哥，他很狼狈，穿着那件很陈旧的衣服，见了我想躲而又躲不掉，我看见他急忙抓着他的胳膊问他：“你在外边一直发大财，怎么突然回来了？今年发大财了吧？”他欲言又止，脸刷地红了起来。“对我说实话，是不是在外面搞传销搞砸了？”他说是的。我问他赔了多少，他说他这几年辛辛苦苦所攒的15万元，全部被这个女的给骗完了，连家里积攒的粮食也全部都卖了，卖粮的钱也被她骗去了，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理论或者诉诸法庭，他说她给我看的身份证纯粹是个假的，她根本不是邻县的女人，她是外地的一个女人，惯于用这种手段来骗取像表哥这样的男人，已经骗了好几个了。他们这帮人，有几个男的也有几个女的，一年四季专门物色像表哥这样的单身男人，抓住你的感情渴求，趁机下手，很快将你的钱财骗之净尽。我的担心最终被证实了。

然后他将我拉到了街角没人的地方，反复叮咛我：“这个事情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千万不能告诉别人，更不敢告诉他的女儿女婿。告诉了别人，人家笑话死我了，你看我这样一个60多岁的人，老了老了竟然被别人骗得这样惨，别人知道了会笑话死我的。”

我说你还怕笑话，别人会羡慕死你了，老了老了，竟然还啃起了嫩草，滋味不错吧？我当初劝你你不听，你总相信那个女的，结果怎么样，现在后悔也已经晚了。还是说说眼下吧，以后打算怎么办？他说：“怎么办？先把所借的外债还清吧，是这，一会儿散集的时候，你到我家里来，我想把借你的5000块钱和利息还给你。”我说别说什么利息了，本钱给我，就沾天光了。

集散的时候，我骑车来到了表哥家，他早已等候在家里 ，他拿出一瓶茅台好酒，我们两个喝了一会儿，然后他就开始给我还账，先还了本钱5000块钱，然后以银行的利息来给我计算利息，我说算了吧，你现在一屁股外债还这么顾面子。利息我一分钱都不要，如果有余钱尽快将借亲戚们的钱还掉，不要让人家年关了上门来讨要，那样就不体面了。他说：“你放心，我没借外人多少，我这次回来把有些值钱东西变卖一下，我把借出去的一些钱要回来，就可以把这个窟窿补齐了。”

我笑着问他，今后还找女人吗？他笑了笑说：“唉 ，算了吧，已经60多岁的人了，还找什么女人。”我说是啊，你现在有女儿，有女婿，也有了孙子，你就和女儿女婿和和气气在一块过日子吧，再不要耍你的小性子了。人固然要争气，但老了老了 ，身体眼看一天不如一天，有朝一日假如你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你想争气争得了吗？所以还是和女儿女婿搞好关系，在一起和和气气的安度晚年吧，不要再折腾了。人的一生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的，两三次的折腾就会把你弄得精疲力尽，甚至倾家荡产。

表哥还算不错，终于听从了我的建议，现在他和女儿女婿在一块儿过得和和睦睦，一家团团圆圆在一起，日子虽然不算多好，但安安稳稳，不愁吃不愁穿，这不就好吗？

人的一生是难以预料的，但是关键之处往往只有几步，如果一旦迈错就会影响你的一生，或者毁掉你的整个前程。所以行事一定要慎之又慎，做人一定要本分勤恳，才能将日子过得平平稳稳，不会出现巨大的落差。

2021年5月7日于樵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