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仕善/谵妄中的美术教师

金仕善短篇小说精选之十二:《谵妄中的美术教师》

谵妄中的美术教师


金仕善/谵妄中的美术教师


谵妄,是一种病态现象。据《临床内科学》注释,它是由发烧、酒醉、药物中毒以及其它疾患引起的意识模糊、短时间内精神错乱的症状,如说胡话、不认识熟人等。梅翼老师一入病室,不,在救护车里就处于谵妄之中,连政之和我都认不出来,一个劲地喃喃自语道:“意见书……关于重视美术教育的意见书……”唉!年过花甲的人哪!其实他这回患病的起因原是微不足道的:星期一上午他的一节美术课,因故调换给李老师上语文,教务处一时疏忽,忘了通知梅老师;刚巧李老师迟到了,看到梅老师在摆石膏模型,误认为他不肯相让,于是发朝天牢骚道:“怪哉怪哉,主课让位于副课,荒唐至极!”这话像挖了梅老师祖坟,“误会”可谅,“态度”可谅,唯有“主课副课”之说不可谅,官司直打到校长艾政之那里去。梅老师声称,中级师范教学大纲中,未有语文为主课、美术为副课之提法,故李老师的话“实为谬悖之说”,非公开向学生“澄清”(大有消毒的意思)不可;而李老师则声言,语文、美术两科,正好比大江、小溪,主副不言自明,教学大纲自然毋庸明文规定,是故梅老师主次不辨,所言不妥,等等。谁知这下使梅老师大动肝火乃至忘了禁忌而去举酒浇愁,酒入空肠,血压猛增,立即呼吸急促。这下可吓坏了艾校长,急电我速速来校,同往梅老师处说项。哪知未及开口,梅老师却已“谵妄”起来,手上捏着一卷《竹石图》讲起了胡话,吓得我们急电医院要救护车。

急诊的结果,左脑“中风”,入危重病室专医专护,谢绝前往看望的一切亲友。

但是谵妄中的梅翼老师却不断地呼唤着:“政之,恒川”;“政之,你帮我起草呀!”“恒川,你负责修改、打印、上报呀!”主治医师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特许”政之和我入室协助护理。这个“特许”无疑是英明的,因为他只要发觉我们不在身旁,必定狂喊乱叫,反之就安静许多;如果我们圆满地答应他的要求,他的脸上就会泛起笑意,安静地小睡一会儿。这种状况无疑引起了医护人员的极大兴趣,快嘴的护士小许,有次在楼梯口拦住我和政之问:

“梅老师念念不忘的那份意见书是怎么回事?”

“你对它很感兴趣是不?”政之反问道。

“怎么,要保密吗?”小许揶揄地偏偏头。

这当然无须保密。我告诉她,半个月前,省教育局召开了师范学校美术教学研究会。在讨论发言中,梅翼老师指出当前存在一个“危机”:即广大青少年缺乏美学知识,连对中国画(也包括西画)不能发生“观照”。他的发言立即引起了与会者的关注和讨论……哪知我的话还没讲完,她却哈哈大笑起来:

“就为这闹病吗?”

“不……不单……”

“哼!接下去无非是写什么重视美术教育的意见书喽,同李老师吵架喽,对吧?”

“嗯——”我不得不点头,“可以这怎么讲。”

“真是个倔老头子!”她不无嘲弄地笑笑,“做文字游戏有什么用?”

我有点不满意她这种态度,解释说:“这可不是做文字游戏,它关系到……”

“得啦得啦,”她不耐烦地挥挥手,“还有什么大学生不能对画片儿关照!关照那玩意儿干什么?关照自己还来不及呢!”

我苦笑着望望政之——可不知什么时候他已溜了。我只得正经八板地对小许作点美学启蒙工作。“小许同志,‘观照’不是你那个意思,不是我们常说的关心照顾……”

“难道还有别的什么意思吗?”

“哎哎,”我急得打起了手势,“观照是美学中的一个术语,是指对审美对象的凝神专注——比如说你对一幅画入迷了,被它迷住了。……”

“这犯得着吗?”她扬声大笑起来,“一幅画片儿能解决什么问题?”

“……”

“这倔老头子!卖瓜说瓜甜,卖姜说姜辣!”

“不能这么说吧?”

“哼!”她不屑地耸耸鼻翼,“叫我说呐,那个美术课可以减掉,取消!”

“那为什么?”

她意味深长地笑笑:“难道需要作画蛇添足的解释吗?”

金仕善/谵妄中的美术教师


我正不知道说什么好,政之救了驾——端着痰盂走下楼梯,小许笑了笑,不无揶揄地对我说:“秦主任,梅老师有多幸运——顶头上司亲自给他倒痰盂!”

“不不,”政之窘迫了,“我、我和秦主任都是梅老师的学生……”

“可是现在成了他的上司!”她翘起大拇指,“更了不起了!”她待要再来点什么荤的素的,幸好楼上传来梅老师的“政之,恒川”的呼唤声,我得救似地跑上楼去,进入病室。梅老师小睡后刚刚醒来,脸颊潮红,颗颗豆大的汗珠,从斑白的鬓角、密密的皱纹沟以及鼻尖上渗出来,圆睁着的、怯生生的眼睛四下张望——这证明他刚才睡得很不安宁——最后直愣愣盯着我,问道:

“政之,李老师澄清了谬悖之说了吗?”

我刚要代政之回答,正好洗罢痰盂的政之回来了,赶紧回道:“澄清了,公开向同学们澄清了——李老师还要来看您呢。”

“不用不用,”他那枯瘦的手连连摆着,“只要澄清了,不使谬论流传就行。”

看他的神志清醒了些,护士趁机递过药片,我接过说:“梅老师,您该吃药了。”

“吃药?吃什么药?”他僵硬地仰起了颈脖,“恒川,我有什么病?!我要你修改的意见书呢?你说打印了,打印稿呢?我还要看一遍,叫立芳送来,马上送来!我要亲自看一遍才能上送。恒川,恒川,打印稿呢?”

他刚才在梦中一定出现了幻觉。

“恒川,打印稿呢?打印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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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政之都有点张惶失惜,医护人员也不知怎么办好;还是小许机灵,指指随病人一起来的《竹石图》向我示意。我赶紧抓起它,说:“梅老师,打印是打印了,只是现在……”这话显然是不得体的,他立即火了,大声嚷道:“现在怎么啦?快给我送来,让立芳快送来!”我实在无法拖延了,在大家投来的目光的鼓励下,将那卷《竹石图》递了过去。他接过时是被骗过了,满脸欣喜;但这欣喜只停留了一会儿,终于被怒容所代替,他又火了:

“恒川,你骗我,这是《竹石图》,不是意见书。你身为教导主任,你骗人!这是堕落,堕落!立芳,你过来;你是诚实的,你过来!你说说,恒川为什么要骗我?……”

他这发怒,所有的人都慌了。主治医师急令注射镇静剂,我也赶紧“认错”:“梅老师,真对不起,打印稿在办公室抽屉里,才将急忙中拿错了,我这就去取来。”

“不用你取,叫立芳取,”他舞动手臂,“我信不过你,让立芳去,让立芳去!”

我赶紧答应着,同时拉过政之,低声商议起来。看样子,现在是非把百里外的古立芳同学请来不可了。我悄悄溜出病室,下了楼,给立芳所在的学校挂了个长途。挂电话的时候,路过的小许忘不了“挖”我一句:“秦主任,古立芳在倔老头心目中的地位,恐怕不比您和艾校长低喽!”这倒是真的,但我没心思和她开玩笑;我心里很不平静,遥远的往事涌上了心头。

回想二十多年前,我在师范学校读书的时候,心地是多么纯真质朴,情怀又是多么高远无邪啊!记得奔赴工作岗位前夕,梅翼老师把他的三个得意门生、美术尖子——古立芳、艾政之和我带到校园静僻的树林里,深情话别。三年来,梅翼老师把我们这群年轻的学生带到了一个美的天地,许多同学立下了当一辈子美的播种者——小学美术教员的志愿。而我们三个美术尖子,则被破格分配到中学任教,心情自是特别激动,万分感激党对我们的培养和信任。记得那日谈兴正浓的时候,梅老师向我们提出一个既简单又严肃的问题:你们为什么要献身美术事业?当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时,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因为我爱美术——爱美。”

“你呢,艾政之同学?”梅老师问。

“我爱美甚于爱我的生命。”

政之的回答使我自惭弗如,追悔莫及,因为我记起梅老师曾讲过这句话。我猜想他一定很满意政之的回答,但实际上却是不满意的,这从他那微微的摇头——看到一张平平的美术作业时的神态——可以看得出来。但梅老师没有进一步表示他的态度,转而问古立芳:

“你呢,为什么要献身美术事业?”

古立芳是全校中的美术尖子,她很出名,以工笔山水、花鸟出名,以沉静到默默无言出名;她也是我们三人中的佼佼者。她微微笑了笑,说道:“绘画的本身,就是一种美好行为的表现;用这种美好行为去创造一种具体形象,把那灌注于一切现实之中、灌注于人类社会和个人人格的宇宙秩序用美体现出来,必然有助于建立良好的社会秩序和人们之间的和谐关系。它是理想社会不可缺少的一种要素,是一件崇高的工作。梅老师……”

她说到这里,低头摆弄衣襟;然而这并非是羞赧的表现,是她激情高涨的特有表情。我被她的真知灼见带到了一种令人神情意爽的境界中去,从而激动不已。我没有注意到政之,但看到梅老师不断地微笑着微微点头,那是他看到满意的美术作业时特有的表情。我忍不住问立芳:“你怎么想到这些的?”

她莞尔一笑:“梅老师讲过。”

“什么时候?”艾政之也忍不住了。

“那次讲《竹石图》就包含着这些意思。郑板桥亲自为女择婿,嫁女不用妆奁不都是‘美’的行为吗?”她顿了顿又道:“梅老师讲‘画论’时,曾引用过张彦远先生在《历代名画选》中的一段话: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梅老师,是这样的吗?”

梅老师赞许地点了点头,宽慰而幸福地微笑了,旋及从包里取出三副画轴分赠我们。展开一看,原来是他临的郑板桥的《竹石图》。梅老师深情地说:“我没有别的什么送你们,这《竹石图》上的题诗,就算是临别赠言吧!”接着,他激情满怀地朗诵了那首诗:

“咬定青山不放松,扎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

我们明白老师的苦心,他期望我们像竹石那样坚定地去撒播美的种子,像结构画图那样去结构美的社会、美的生活……

金仕善/谵妄中的美术教师


电话铃声打断了我的回忆,听筒里传来古立芳的声音。我说了梅老师的病况,她答应即刻启程。我刚刚挂上电话,政之和小许就来到跟前。小许一听说立芳即刻启程,平时挂在脸上的玩世不恭的神情马上被钦佩所取代,翘起拇指连称“好样的!好样的!”(后来我才知道,她已从政之那里获悉了立芳的一切。)随即她脸上重新出现了嘲弄的神情,道:“秦主任艾校长,你们为甚不教美术呀?”

我和政之无言以对,立即涨红了脸。

小许却“嘻嘻”地笑了,那是讥讽与嘲弄的笑,尖酸刻薄的笑。她并不等我们回答,一声“古得拜!”扬手飘然而去。

我和政之对视着,苦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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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古立芳按时来了。介绍了梅老师的病情之后,我们提醒她尽量避开病人最敏感的问题——其实这是无须叮嘱的。哪知谵妄中的梅老师一见到立芳竟格外清醒,半倚半坐地和她倾心交谈。“立芳,你感觉到了吗,广大青少年普遍对中国画不能发生观照,这个现象你感觉到了吗?”立芳忘了“避开”,忙点头应道:“感觉到了,早感觉到了。现在进行美术教学更困难,糊涂家长不少,他们阻止自己的孩子学画;学生中则出现了‘两极分化’:或者为个人前途拚命啃数理化、语外政,或者自暴自弃,桀骜不训,完全不是我们做学生时的那种样子。”“对对!你的见解很对!”他挣扎着要坐起来,“立芳,这么下去怎么得了啊!立芳,我们失职了啊!立芳这次请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使他支持不住,我和政之一面扶他躺下,一面向立芳使眼色,立芳这才恍然清醒过来,赶紧俯身给他捶背:“梅老师,您好好休养着,有话以后慢慢说。”梅老师却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行喽,立芳,不能再等喽!我这次请你来,是要你帮助起草意见书,上次信中讲过的、关于重视美术教育的意见书,你考虑过了吗?你……”这时他已满脸潮红,满头大汗。立芳赶忙点头:“考虑过了,考虑过了。”可是梅老师终因过于激动,血压猛增,又谵妄了,口齿不清起来。“你……能帮助起草吗?……”立芳含着眼泪点点头。“你不要……勉强……点头,对恢……恢复美……有信心……吗?”立芳哽咽着答道:“有,有。”“你们……呢?”我和政之赶紧点头:“有,有。”“你们……”他抬起颤抖着的左手,“还记得……《竹石图》……题诗……”三人不约而同地回答:“记得,记得。”“那好……背背……”我们都不敢违背老师的意旨,当着医护人员的面,象小学生一样背诵起来:

“咬定青山不放松,扎根原来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南西北风。”

梅老师听着,听着,终于微笑着入睡了。

但是我们将怎样应付即将醒来的老人呢?

看来,起草意见书一事不能再拖了,不管能否发生作用,是否切合时宜或被人贻笑大方,都不能再拖了。其实仔细想来,这事原是无可无不可的:虽然生活中没有“画片儿”照样能过,但总有这么一个感觉:好比一件精美的器皿碰掉一块,显得残缺不全;如果真能“补”上去,自是顺眼得多。即令一时难以“修复”,造造舆论——写份“意见书”还是应该的。但是政之却不赞同这个看法,而立芳的态度则是“坚决写”,但她又说现在她写不了;现在只能收集些材料,等梅老师痊愈后,由他口述才能动笔。看她那郑重严肃的劲头,好象不是起草一份关于重视美术教育的意见书,而是起草一部永久性的宪法一样。

我急了,急迫之中想出了一个补救措施——请李老师上医院一趟,真认错假认错倒是无所谓,只要他告慰一下老同事就行。上帝保佑,李老师在电话中算是一口答应了。我刚挂上电话,梅老师就鬼使神差般地醒了过来,一睁眼就呼唤“立芳,立芳”,古立芳马上答应着凑近去。梅老师开口就问:“意见书考虑好了吗?”立芳忙点头:“正在酝酿。”梅老师又问:“对恢复美术教学,你有信心吗?”古立芳这回竟对答如流:“同您对恢复自己的健康一样有信心。”我心里正为她回答得得体而叫好,谁知梅老师竟生气了:“不,不,我会死去的!我死了,你的信心就消失了吗?”这突如其来的话,弄得人人震惊,爱饶舌的小许也不例外,直愣愣地盯着立芳,替她耽心。“不,梅老师,您不会死,”古立芳不慌不忙地说,“您的信念不会同肉体一起消失,到时候我们会接替您的岗位。”“不不,”梅老师直摇手道,“这里就是您的岗位,应该立即开始工作。”“不不,梅老师,您一定得尽快恢复健康,一定……”“那为什么?”梅老师笑起来。“这……”古立芳紧咬下唇。“是因为意见书难度太大吗?”“这……也是。这个意见书很不容易写好。梅老师,不瞒您说,在这以前我曾焦思苦虑,下笔前倒是浮想联翩,可是一落笔,那些美好的闪光就象一群受惊的雀儿,‘噗’地四散飞去……”“是被现实的无情棒打飞的吗?”“对对!您说得对极了!”“这说明你还缺乏信心,缺乏坚韧。”“不,”古立芳发急了,不无委曲地说:“我?……如果我缺乏坚韧……”梅老师赶紧更正说:“当然,你是坚强的,但是还缺乏信念,高度的信念。立芳,崇高的目标不是一蹴而就的;目标越崇高,道路越艰难,它越需要许多代人的努力。有信念就有信心,对吗?”他这一席话,说得古立芳连连点头;所有在场的人,包括有点玩世不恭的小许,都瞪大眼睛,激动地围住这位处于谵妄状态的病人,倾心谛听。末了,立芳代表着我们——医生和护理病人的人——紧紧握住他的手,久久地、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时候,李老师来了。两位老师一见面,手拉着手,脸对着脸,激动不已,真的“相逢一笑泯恩仇”了!但是即使在这种境况下,梅老师仍然寸步不让,追问李老师那“主课副课”的“谬悖之说”,真的“澄清”了吗?李老师这回不再使用修辞手法了,忙不迭地回道:“澄清了,已向同学们‘消毒’了。同学们都要我代为致意咧!”“很好!很好!”梅老师抓住老同事的手直摇:“我中华民族,自古就是文明礼义之邦,究其根本,无非崇尚一个‘美’字;而这一‘美’字,后头紧跟着一个‘术’字,所谓‘美术美术’,乃美化社会之术,——我之所释,不知您以为然否?”梅老师见对方心悦诚服,兴奋得满脸涨红,道:“我一生万事不争,单争这一‘美’字,虽吃苦受罚,心甘情愿!老李你虽与我旧友至交,万事可让,唯此事断不可让!担当这美化社会的重任,老兄你也须万死不辞呵!”李老师不无尴尬地道:“自……自然。”梅老师见他那样子,兀自抚掌大笑起来,惹得大家都笑了,最后李老师也笑了……

原载《散花》198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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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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