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仕善/十五的月亮

金仕善短篇小说精选之十五:《十五的月亮》

金仕善/十五的月亮


在栗树湾的媳妇中,顶有福份的莫过凤章的妻子石榴嫂。这个从平畈嫁来的身段苗条的“棉花姑娘”,有一张惹人喜欢的脸,只要她亮开嗓子把“十五的月亮,升上天空哟”一唱,准把那群小青年的魂儿勾到九天云外去。她人缘也好,大家都关心她、照顾她。比方说,每个星期六下午五点一刻左右,一阵叮叮当当自行车铃响起的同时,凤章的“飞鸽”嗖地驰过地头,急拐弯进入通湾机耕道的时候,蹲点的大队长王大龙或“队长娘子”月香嫂准会催她回家去(当然,八分工照记)。石榴嫂起先还红着脸忸怩一阵,最后还是收起衣衫农具,在从背后追来的、女将们那并无恶意的笑声中快步回家。自然,进门后的第一件事的帮丈夫从车架上卸物件,往往在她解绳索的时候,凤章突然抱住她,在那美丽的鹅蛋脸上亲两下,撞见这类事儿的人,少不得添些佐料传扬开去;人们专等她唱“十五的月亮”的时候,把那个“镜头”再现一番,羞得她恨不能跺条裂缝钻进地底去。当然,这类恩爱夫妻常有的好事儿算不得什么特别的福份,石榴嫂在丈夫那里享受到的福份是别的媳妇难以在自己的丈夫那里获得的。举例来说,栗树湾所有的媳妇都必须到半里远的后山挑水吃,而那口石井须得用扁担加桶钩才能扯起水来;人们必须到湾前那口终年漂浮着残枝败叶的水塘东边洗菜洗衣、西边洗尿片片,而她丈夫在后院专门为她打了一口钢管井,只须将手柄上下摇动,清甜的泉水就通过穿墙的橡皮管注入水缸;井脖下有座带水泥搓板的水池,洗衣洗菜煞是方便,这就免去了石榴嫂跑后山奔湾前的辛劳。再举例来说,石榴嫂的衣料、成衣,几乎全是“出口转内销”的上品,就是梳子、发夹儿、钮扣、圆镜儿这类小玩意,无一不玲珑剔透,令姑娘大嫂们羡慕不已。更使石榴嫂实惠的是,每年日头最毒、活路逼得要人命的“双抢”季节,队上照例要派她去县城采购二季稻急用的尿素、碳酸氢氨、柴油机油等紧俏物资。直到“双抢”结束,女将们深深吁了口气时,凤章才亲自驾驶“解放”或“嘎斯”,连人带货开到仓库门口,同干部们握手入席,开怀畅饮。

对于石榴嫂的福份,女将们大都并不忌妒或不满,而是自愧弗如:自愧没生个苗条腰身、鹅蛋儿脸,唱不圆“十五的月亮”,配不上车间主任丈夫,活该瘌痢戴斗笠——苦捱。自然,也有那么两个不服气的,其中有点“辣味”的是记工员玉贞。用玉贞的口头禅来说,石榴嫂不过是靠了丈夫的“势力”吃队上的“混饭”,有时她干脆使用干部的腔调:“这是一股不正之风!”当然,小小的记工员是丝毫无损于石榴嫂的福份,固执下去只能是碰得头破血流。

金仕善/十五的月亮


那也是个星期六下午,五点一刻左右,正当薅秧的女将们想歇口气纳鞋底的时候,驮锄头“看水”的大队长和骑“飞鸽”的凤章不期而遇了。女将们立刻大喊:“凤章,快下车,过来跟石榴嫂亲个嘴!”接着是一阵哄笑,接着是王大龙走拢来催她收工,接着是她踩着从背后追来的、并无恶意的笑声,快步回家。然而,在王大龙习惯地点燃一支烟举步欲行的时候,玉贞开腔了:

“大队长,石榴嫂今天的工分么样记?”

“当然是照老样。”

“那,按劳分配的原则还要不要?”

王大龙一下子噎住了:自己在昨晚的群众大会上,不是把“按劳分配”讲得唾沫直喷、双脚直顿吗?他思忖片刻,道:“玉贞呀,原则性灵活性是统一的嘛!人家凤章可是队上的大功臣哟,让石榴代队委会招待一下,又省花费又省人工嘛!几厘工分,照记,照记。”

玉贞一脚跳上田埂,拦住了走了几步的王大龙道:“原则性灵活性不能这样统一。再这么‘灵活’下去,集体准垮!”

王大龙没料到玉贞犟到这种程度。他不能输给她。他指指刚返青的秧苗道:“二季稻没肥料能巩固集体?你玉贞不要不顾大局,只图嘴皮痛快,要是得罪人家凤章,来年的二季稻化肥你负责!”

“你!……”玉贞的脸胀得通红。

“化肥断了源,家肥下到自留地抠不出来,就只有刮草皮罗!”王大龙冲着女将们高声道:“老规矩,十六堆,八千担,你们刮去吧!”

这下子女将们楞住了,八千担,娘啊!在这丘陵枯岗刮草皮,鬼男人们是绝对不肯沾边的,要刮足十六堆,不知要磨死肩上手上几层皮,这八千担的厉害女将们算是领教够了!立刻,大家围住玉贞,你一言我一语忆刮草皮的苦,思下化肥的甜,任凭玉贞怎样宣传“光下化肥成本高,板结了田,增产不增收”等道理,终是不收效,因为不论是刮草皮还是下化肥,队上的分值从未超过六角。王大龙瞅准时机,又来个火上加油:

“不光化肥靠凤章,脱粒机、夹米机、柴油机,哪样不靠他派人包修?要是人家一气之下撒手不理,你们就驮起连枷打麦去!架起碾子碾米去!莫要又缠住我王大龙不松手喽!”

这一着果然奏效,女将们人人咋舌,个个惊慌,一齐劝玉贞息事宁人。

王大龙乘胜追击:“人家凤章拼死拼活为集体,沾了几多光?不就是让他老婆招呼洗个手脸吗?请木匠泥匠也兴给包烟嘛!上级原则还有个公私兼顾,我这当大队长的就没权安排一下?”

这席入情入理的话又在女将中引起强烈反响。是呀,石榴嫂可知足呀,她每次采购回来或提前收工,总感到不好意思,那神情硬像出嫁三天后回娘家样的。而且,每隔一些时候,人家总要把小包的针、大支的彩色丝线分文不取地散给姊妹们,作为对沾了众人光的一种报偿。每次你玉贞不是照样得到一份吗?凡事总要讲点良心,你玉贞抬抬手人家不就过去了吗?女将们围住玉贞,尽力施展自己的口才,非打动这位初中毕业的媳妇不可。

“哎,哎,你们听我说呀,我不是跟石榴嫂过不去!……”玉贞双手难挡八面风,见女将们闹哄哄泼不进水,一气之下,使用了一句“文革语言”:“大队长,你不要挑动群众斗群众!”

王大龙算是没在“文革语言”上做文章,只是冷笑道:“你玉贞不要吃醋,你家桂生若有凤章那本事,把队上的化肥、机械包下来,我王大龙包你跟石榴嫂一样,要怕我说话不算数,就当众立军令状!立军令状,你敢么?!”

女将们轰地笑开了:人家凤章虽说才小学毕业,可早就进厂当了主任;你家桂生虽是高中生,却不过是名在大队治下的民办教师,教教几十个娃娃罢了……女将们的哄笑当然不止包含这些意思,但已经够了,够玉贞狼狈不堪了。当王大龙驮起锄头耸耸鼻翼走开去时,玉贞,这位栗树湾文化最高的媳妇,终于冲破了从老师那里获得的涵养的束缚,猛地将记工簿摔进烂泥里,双手蒙面,呜咽着飞也似跑开去……

在大田里的女将省悟过来,互相埋怨不该顺着大队长一边倒的时候,凤章和石榴嫂正为一碗荷包蛋推来让去。凤章疼爱妻子那是没得话说,太阳大点怕晒融她。说老实话,凤章完全可以在本厂找个合适的对象,但他却放弃了幸福的双职工生活而同她结了婚。为了使干部们对妻子好些、再好些,他不惜力气,不惜与日俱增的聪明才智,为集体、为干部们竭诚效力。为了让妻子也吃一碗平素舍不得吃的荷包蛋,他今天玩了点小花样。你看,他把直冒热气的海碗推给她时,狡黠地道:

“给大队长打井,人家还会亏待我吗?”

“你为甚不早说?”

“早说又怎么样?你能给我唱曲‘十五的月亮’?”

“你!你!……”石榴嫂又乱蹦乱跳起来。

凤章一下子搂住她:“我怎么样?哪儿不好?说呀!说呀!”

石榴嫂甜蜜地抿着嘴笑了。忽然,她像被什么螫了一下,呐呐地道:“凤章,我、我心里总感到有些不踏实……”

“玉贞又嘀咕了什么吗?”

“不,她没有,干部们对我太好了,总、总觉得有点儿非份……”

“我当是什么事呢!”凤章戳戳妻子的额头,“尽操淡心!今后只许你想一件事!”

“哪件!”

“给我生个胖胖的儿子!”

石榴嫂的脸刷地绯红,两只空心拳头鼓点般地落在丈夫那宽厚的肩背上:“你真坏!你真坏!”直到凤章拿起钢管嬉皮笑脸跑出门去,石榴嫂还感到两腮烧的好狠。

金仕善/十五的月亮


果然天随人愿,一年后,石榴嫂真的养下个胖胖的儿子。恰在这时候,栗树湾发生了王大龙和凤章早些年意想不到的变化,那就是实行了生产责任制。开初,凤章还没有充分估计到这种变化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影响;过了三个月、在胖儿子能翻身的时候,这种影响才明朗起来。首先,化肥不那么紧张,哪家需要,去供销社登记就是。究意是化肥厂大幅度增产了呢,还是精于计算的“责任户”减少了需求量呢,一下子难得说清楚,反正化肥不紧张是个事实。至于过去动不动就闹病的农机,如今活像手术后的病人康复了样的,只顾吃喝,不再求医叩疹了。石榴嫂当不成“采购”,凤章又不让她得“责任田”,成天在家奶孩子,闲得乏味,加上女将们都忙,不能像以往那样去跟石榴嫂品针论线;王大队长又被老婆骂得撤了点,回家当帮手,少了个常客,凤章家已变得“门前冷落车马稀”了。

现在,凤章倒是可以关起门同妻子亲嘴,听她独唱“十五的月亮”,可是却没有过去那高的兴致。“娘的!这成什么世道!”他常常独自喝闷酒,发牢骚,“简直是走回头路!”石榴嫂怕他这么下去犯错误又伤身子,几回劝慰道:“我晓得你手头宽绰惯了,其实我还是能做事的,等伢儿大点,去要两亩‘责任田’,种棉花是很划算的……”可一说到这,凤章就直摇手,不耐烦地道:“算了算了,老子就不信这种搞法长久得了,这叫社会主义?等着吧!一年半载……我养得起你娘儿俩!”说心里话,石榴嫂并不赞同丈夫的说法。倒不是她有什么高明的见解。她只不过感到为人在世还是靠自己的双手过日子才有滋味;而非份的福份总教人不自在。但她不敢说出这些,那会刺痛丈夫的心,而他是那样爱她。

日子过得真快,胖儿子已从“三翻”越过“六坐”到“九来爬”了,但是凤章诅咒的“责任制”不仅没有短命反而像扎了根。石榴嫂实在闲得忍耐不住了,特别是在人们谈论着年成、雨水、庄稼,欢声四起、忙忙碌碌打门前经过的时候。渐渐地,与外界隔绝的她开始憎恨起钢管井来。若没有它,自己还可以趁挑水、洗尿片的机会到外头走动走动。可这该死的钢管井就像个笼子,自己就像笼中的鸟儿。不,连鸟儿也不如,鸟儿还有人逗逗,可自己几乎被合湾的男女老幼遗忘了。有一天她在大门前晾衣服(其实应晾在后院),路过的月香嫂竟吃惊地道:“你在家呀!我还以为凤章把你接走了呢。”这话,实在让人寒心透了。现在,她喜欢回忆,只有在回忆“棉花姑娘”的时候,回忆和女将们一起劳动、嬉戏的时候,她才得到一丝儿宽慰。有时她甚至巴不得玉贞跟自己吵嘴,即使当面骂自己“吃混饭”也是好的。也许,生活中既有欢乐又有吵闹才有意思吧?被寂寞纠缠得乏味得要命的她,当然更多地想到与自己宠耻荣辱紧密相连的丈夫,她渐渐发觉对丈夫是那样陌生,好像从前并不认识他,彼此间隔得是那么远。有天深夜,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竟情不自禁地啜泣起来,哭得那么伤心,以至汨汨淙淙的泪水将枕巾浸透了一大片。丈夫被惊醒了,一把搂住她,惊问哭什么。石榴嫂霎时心慌意乱,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幸亏情急智生,回说是做了一场恶梦才搪塞过去)。过后她问自己:哭什么呢?细细一想,终于发觉自己跟丈夫疏远了,爱不起来了,甚至恨他,恨他把自己关在无形的笼子里,失去同伴,失去欢乐……想着想着,她恐惧起来,暗暗骂自己没良心,骂自己忘恩负义,深深感到对不起他,发誓今后决不这样想,要象从前那样爱他、侍候他。她果然这样做了,可是有一回,她侍候他洗了手脸洗了脚,该睡觉了,她却又提来一桶滚烫的水,催他洗澡,直到凤章连问:“我洗过了,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她才如梦初醒。

这是个星期六,刚洗完中饭碗,石榴嫂就动手做了几样丈夫爱吃的菜。五点一刻过去了,夕阳落山了,还不见他的踪影。她坐在门前石墩上,边给伢儿喂奶,边往机耕路那边张望。这时候,拣棉花的姑娘大嫂们,你说她的棉桃厚,她赞你的棉绒长,说说笑笑地一掠而过,硬把她的魂儿勾到九天云外去。行人稀了,天儿黑了,伢儿含着奶头睡着了,她才茫然若失地回到屋里。也不晓得受了什么魔鬼的驱使,她赌气似的大箸大箸夹菜吃,一气吃了两碗饭,才记得伢儿。一掀蚊帐,伢儿尿了,三层尿片湿透了。她颓然坐在床沿上,怔怔地想:“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屋里活受罪?我是泥捏的?木雕的?”她浑身一热,险些要跑去找队长要“责任田”。“娘的!老子就不信这种搞法长久得了,这就叫社会主义?等着吧,一年半载……我养得起你娘儿俩!”丈夫的声音响起了,她又坐下来,一把抓住尿片片。“么样长久不了?正道的庄稼人哪家不喜欢?我想种棉花就对不起你?”她这么问自己。忽然,她计上心来,勇气倍增,轻轻关上蚊帐,把尿片片放进提桶里,悄悄出了门。

多美的夜啊!天上缀满了亮晶晶的星星,地上微风阵阵,蝈蝈儿、纺织娘、蟋蟀……赛歌喉似地竞相鸣叫着。石榴嫂象只出笼的鸟儿,贪婪地把禾稼的清香吸进心脾。站立了一刻,才快步走下粗糙的石级,拐过两条小巷,湾前塘就在她脚下了。那些浣衣的女将,把水儿搅得哗哗响响,把欢声笑语丢来丢去。可石榴嫂却倒抽了一口冷气,几乎没有勇气前进一步。“我不够资格。”她想。幸好西边圹只一个洗尿片片的。她终于重新鼓起勇气,绕道下了塘岸,蹲在离那女将五步远的石板上抖开尿片片,正打量她是谁,对方开口了:

“月香嫂,你家的秋蚕大眠了吧?”

天哪!对方竟是还没答腔的玉贞。石榴嫂怵地一颤,硬想拔脚就走,她心慌意乱,费了好大劲才发出羞惭的、微微颤抖的音调:“我、我不是月香嫂……”她应毕后静静地等待惩罚。她估计对方会起身就走……

然而事出所料,玉贞回道:

“是你呀,石榴嫂!”那语气毫无成见,“你么样跑到这里洗尿片片?”

石榴嫂又一阵心慌意乱,暗暗骂起该刀杀的王大龙。说实话,她开初还以为他不过是因为凤章的关系偏袒自己,当众煞玉贞的威风;等到这家伙用把玉贞的男人撵出学校来讨好自己,以至趁凤章不在家时动手动脚,这才明白他没安好心。她又羞又恨,曾想向丈夫报告,向支书揭发,向玉贞诉说真情,但终于鼓不起勇气。她感到对不起玉贞,每次见到她,就象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样的低头而过。此刻,她见玉贞这样热情,更尴尬了。好不容易稳住神儿,淡淡一笑道:

“我、我家钢管井坏了,他又没回。”

“你不要老把自己关在屋里,”玉贞似乎根本不相信钢管井坏了,“石榴嫂,说真的,你是能弄庄稼的。”

石榴嫂一阵兴奋,险些要把凤章不让她干的事和盘托出。她呐呐地道:“我倒是想做点事的,只是伢儿太小,没人带引。”

“这不碍事,”玉贞信以为真了,“你要放得下心,我婆婆倒是可以出只手,反正一条牛两条牛都是放。”

这倒是真的,她婆婆身子健旺,在家烧火带放那条刚满周岁的“牛”,即使加上自己的“这一条”,也不过载。石榴嫂道:“婆婆带引细伢倒没话说,只是……这可么样好呢?”

“这有么事不好?”玉贞挪近来,“我婆婆常说,你石榴嫂不是吃现成饭的角色!”

这话简直是旱天雷!石榴嫂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喉头发硬,泪水直涌,这一切逃不过玉贞的眼睛。玉贞说:

“石榴嫂,你切莫七想八想,女将们都晓得你不是那种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人。那回我是冲着王大龙说了几句话,不过……”

“好妹妹,你不要再说了!”她真想扑到她怀里,诉说一切;她费了好大劲才克制住自己:“听说支书动员桂生回学校,有这事么?”

“有。支书上门三次了,还道了歉。”

“那,桂生几时去?”

“他不想去。”

“还在着气?——可这事不能怨支书。”

“不是怨哪个,是他自己不想去。”

桂生的情况,石榴嫂是晓得的:他现在成了综合承包组的大能人,什么榨油抽水呀,水稻杂交呀,黑白木耳培植呀,长毛兔的饲养和剪毛呀,全靠这位高中生主持。去年一年,他收入一千二百多元,顶三个民办教师的工资哩。

“不去也好,教书划不来。”石榴嫂笑道。

“划不划得来是一回事,桂生说,现在师范毕业生多了,自己替换下来做别的正合适。”

石榴嫂心头一热:“这倒也是。”

“石榴嫂,我们综合组就差植棉能手,”玉贞把话转到正题,“桂生几回说,你从前就是‘棉花姑娘’,要是你愿意来,多好啊!”

“我?”石榴嫂一阵激动,“我能行吗?”

“怎不行?桂生正打算去请你呢!”

“真的?!”

“当然。”

两人边说边起身,上了塘岸,拐进巷子,直到玉贞门口,才依依分手。石榴嫂象卸下千斤重担,亢奋得很,脚步异常轻快,竟然唱起很久没唱的那支歌:

“十五的月亮,升上天空哟……”

她踩着节拍推开门,猛然发现凤章在家。“你么时回的?”“才回。”“才回?厂里有事?”“不,去了王大龙家。”“你么样去他家?”她突然沉下脸。“还不是为你?”“为我?……”“我的宝贝!”凤章踉踉跄跄,伸开双臂,“把、把你弄到厂里去……双、双职工,享、享福,哈哈……”石榴嫂慌乱后退着:“不,我没文化,我、我还是种棉花。”“种棉花,跟、跟哪个种棉花?”“跟玉贞、桂生……”“你!”他一把夺过提桶:“什么?尿片片?井、井坏了?”她嗫嚅着:“没……没坏。”他瞪大血红的眼睛:“原来是你去找他们!找……我的仇人!”“不,是碰、碰上的……”她结巴着分辩道。“好呀!”他勃然大怒,一摔提桶:“你敢跟他们来、来往,给我脸上抹黑!”他一巴掌扇过去,美丽的鹅蛋脸上立刻留下五条红印:“你好歹不分!你你……”

石榴嫂再也忍不住了,伏在桌子上呜呜痛哭起来,揪自己的头发,骂自己瞎了眼睛,哭啊,哭啊,吵醒了伢儿,她也不管。伢儿哭,她也哭,任凭直喷酒气的男人在一旁发愣。

凤章终于“醒酒”了,感到右手好疼。他慢慢把发疼的手缩回、抬到眼前。“我打她?真是我打她?”突然,他扑上去搂住妻子,使劲地摇:“石榴,我该死,我喝醉了!你打我!来,来,打,打!……”

石榴嫂没有打他,也没有停止哭泣……

金仕善/十五的月亮


俗话说,鸡公啄架头对头,丈妻吵嘴不记仇。这话一点不假,等到第二天凤章将“飞鸽”推出大门,石榴嫂还是抱着伢儿送到门口。她不敢送上机耕路,怕昨夜劝架的女将笑话她。女人毕竟是软弱的。

石榴嫂的软弱——不,是温柔——还表现在向丈夫让了步,答应进厂当工人。自然,她这么做是有想法的。想法之一是要离开王大龙,永远也不要看到他;主要想法是觉得双职工比“工农联盟”优越得多。这在她每年三伏天当采购时体验很深:下午五点半,正是日头偏西、女将们下力干活的时候,车间的电铃响了。站队买饭。提水洗澡。有条件的还可以开小灶。而当女将们正犯愁插不完那丘田时,工厂的男男女女已手挽手进了影剧院。不过,她对此并不那么眼馋,因为自己认不了几个字,担心开不了轰隆隆的机器;更担心不会象女工那样笑,那样说话,特别是穿着高跟鞋同男人手挽手走路。在刚结婚凤章活动她进厂时,她曾把这些耽心说给他听。他当时就笑了,当然是爱抚的笑,不是讥笑:“真操淡心,土克西!”后来因为差个“点头”的人,加上大队一再挽留,只得作罢。现在大队不再挽留了,凤章又下了决心,进厂是铁定了。她相信他是有这个本事的,因为亲眼看到,凤章那间小小的套房里,求帮忙的客人成天推进拥出。那么多人中,难道没一个“点头”的吗?定有。如今,她倒是有点儿心慌意乱,恰如临出嫁的姑娘伢那种心情:留恋“娘家”的山和水,庄稼,田,地,更留恋女将们。而合湾的女将、特别是玉贞,一齐同她亲热起来,贴心话儿长流水不断线,一来就抱起伢儿亲个没完,有两家急性的甚至准备置酒饯行;若不是石榴嫂坚辞不受,怕已喝了大半个湾呢!

现在石榴嫂的唯一的愿望就是抓紧时间为乡亲们做点留个念记的事。“棉花姑娘选棉种”自是第一件。她本来秉性认真,这回越发精心了,不光是精心,用业余演员的话,是带着强烈感情选棉种。啊!在她眼中,那一粒粒鼓鼓壮壮的棉籽儿,发芽了,生根了,叶片儿飞快地长大了!中耕,除虫,“抹赘芽”, “脱裤腿”……哟!云朵儿白的棉绒爆开了!“多好的棉绒啊!这是石榴嫂选种选的好哇!”她好象听到了来年女将们的称赞。可是,她没有笑,相反,眼圈儿红了,眼眶里湿了。“我真要离开栗树湾么?真要离开女将们么?”她问自己,“女将们哪个待我不好?玉贞?”她摇了摇头:“不,玉贞最好!”

是的,玉贞多理解自己的心绪啊!从那天起,她就把自己“那条牛”塞给她婆婆。选完棉种,又让养秋蚕,养长毛兔,还让桂生教她操作新买的榨油机……凤章怕她等工作时着急,把“待业知青”有多少,“农业粮”挤上去如何难等等情况摆了好几遍。可石榴嫂才不急呢!柴油机的喷油嘴,汽缸,油缸,引爆,转速……榨油机的结构原理,技术性能等等与进厂有关的知识,人家还没弄清呢!人家巴不得日头出了莫要落哩!

现在的石榴嫂已不是那个“吃混饭”的石榴嫂了,更不是那个百无聊赖的石榴嫂了,而是一个展翅高飞的石榴嫂了。要不是怕人家笑她轻薄,她真想唱一曲“十五的月亮”。

今天早饭后,王大龙突然来到石榴家,一进门就抱起拳头连连道喜:

“石榴,今天该你唱‘十五的月亮’了!”

石榴嫂淡淡地应了句:“为甚?”

“你进厂的事有门了。”

“莫要瞎说——他十多天没回家。”

“瞎说?徐采购的话还有错?刚才他在供销社门口亲口对我说:‘凤章今晚要请你喝喜酒’,徐采购的话还信不过?人家是凤章的部下……”

她打断他的话,道:“你今天不是来我们队领导‘民主选举’的吗?哪有功夫喝酒?”

“这不碍事,选举、喝喜酒都兼顾嘛!哈哈……”


金仕善/十五的月亮


…………

整个上午,石榴嫂心乱如麻,任凭别人把“民主选举”议论得吼,她一言不发,老想着徐采购带来的信儿。是高兴,还是怅惘?她说不上来。到了中饭时,“石榴嫂马上要进工厂”的消息传遍全湾。半日下午,众人竞相率先登门道喜。东头赵四娘说:“恭喜呀,石榴嫂!今后可莫忘了乡亲们呐!”西头钱五嫂说:“放心,人家石榴嫂跟我们总是一家人。”月梅却说,现在去当工人不划算,她娘家弟媳二十五岁进工厂,三年出师,才一级工,每月三十一块半,鲜又不鲜,臭又不臭。贵英接道:照综合组的来势,象石榴嫂这样的角色,一年不挣它八百五百才怪。……七嘴八舌,闹闹哄哄,说花红道草紫的都有,把个石榴嫂搞得头昏脑胀,意乱神眩。正烦闷间,综合组的小会计跑来,进门就把八张崭新的十元票往桌上一摔,表功地道:“石榴嫂,这是你两个月的工钱,八十块!”

“撞见鬼哟!”正没好气的石榴嫂恼怒地说,“哪个要这钱?”

“嗯嗯……按劳付酬,这是原则嘛……”

“是哪个要你送钱来?桂生?玉贞?”

“都不是,”小会计真不会看眼色,“是我算的账。当然,这是个概算,不是决算;等年终决算下来,分了红,我一定……”

石榴嫂满脸“阴云密布”。小会计感到不妙:“嗯,嗯,因为听说您明天要走,所以……”

“我明天要走,这话哪个说的?”

“大、大队长呀!……”

一旁的王大龙正想开口,石榴嫂早已火高万丈:“你们撵我走呀!”说时抓起票子猛力一扔,随即伏在桌上啜泣起来。小会计吓得伸伸舌头,捡起票子溜了。

女将们也一齐省悟过来,围住石榴嫂你劝过来她劝过去。骂小会计年轻不晓事。劝石榴嫂大人大量,莫跟他一般见识。直到打钟开会,石榴嫂才渐渐平服下来。王大龙催女将们走了,摇摇头道:“好了好了,不要再哭了!进工厂是好事嘛,别人想去还去不了呢!”刚要出门,桂生、玉贞双双赶来了,二人也不劝石榴嫂,只催她快去会场。王大龙摆摆手道:“算了算了,要走的人不用参加选举了。”玉贞正要开口,石榴嫂却“嚯”地站起来,质问王大龙:“怎么?我没权利‘民主选举’?”王大龙陪笑道:“哪里哪里,只要你肯参加,嘿嘿……”石榴嫂不等他说完,就往外走……

圆月当空。栗树湾的“民主选举”象圆月样的圆满结束了。原任队长和绝大多数“向阳花”们,跟石榴嫂一样,往桂生背后的兰花碗里投了一颗蚕豆。新队长桂生在热烈的掌声中,作了“施政演说”:“……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比如说石榴嫂会种棉花……”石榴嫂被欢乐的人流裹挟着拥出会场(仓库),当她披着皎洁的月光往家里走时,桂生讲这句话的那语气,那手势,如在眼前。她忘了去牵回“那条牛”,差不多是蹦跳着走路。

她推开大门,猛然发现泥塑木雕般的丈夫靠在躺椅上。“你、你么时回的?”没有反应。“不舒服?病了”她伸手摸他的额头。他轻轻拿下她的手。“么样回事?”她挨近他坐下。他长吁了一口气,“吹了!”“三十岁了,还不晓得招呼自己!要不要烧碗姜汤?”“什么姜汤?”他猛地偏过头:“你进厂的事吹了!”这时人影一晃,但她没看到。“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她险些要戳戳他的额头,“吹了算了,我还是种棉花。”“娘的!脸丢尽了,还种棉花!”他捶打着膝盖。“这有什么!”她不以为然地笑笑,“人家桂生、玉贞……”他急问:“他们怎么样?”“他俩呀,心大得很!‘民主选举’后……““什么什么,选举的事他俩晓得……”“你呀!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他俩的态度怎样?”“很高兴呀!很有信心呀!”“哼!”他冷笑一声,“我早料到他俩高兴!老子倒霉他就高兴!”“你胡说什么呀?你!……”“胡说?哈哈”他失神地笑起来:“我且问你:为什么把我这个车间主任选掉了他俩就高兴?”她大吃一惊,“这……”正想问个清楚,“影子”——王大龙瞥进来了,“凤章,么样回事?你们厂也‘民主选举’了?”凤章忙让坐,“唉!还不是有人跟老子过不去!”

王大龙摸摸脑壳自问道:“娘的!徐采购今早晨是说‘反话’呀?”凤章急问:“这狗日的么样说?”王大龙干笑两声:“也,也没说什么,开,开了个玩笑,嘿嘿……”“啪”的一声响,桌子上的茶杯跳起来了。“娘的!这狗日的幸灾乐祸!老子见着他……”“唉唉,老徐这人爱开玩笑,”王大龙赶紧熄火,“我说老弟呀,也莫要怨人家老徐,如今形势是有点不同,嘿嘿,古语说得好,浪子回头……嘿嘿……”凤章“哼”了声,气得偏过头去。

王大龙自知说走了嘴,赶忙从怀里摸出一支烟,又在各个口袋摸火。石榴嫂抓起桌上的火柴扔过去,也把句不冷不热的话扔过去:“是得回头罗!再不回头,哼!”她忽然记起“那条牛”,起身出门。

王大龙自知这话的来历和份量,只好低头划火吸烟,想走不好走,搜刮了半天肠肚才找出话题:“我说老弟,你要想开些哟!栗树湾‘民主选举’开了个头,下回怕不临到选大队班子了?人家原任队长不也落选了嘛,能上能下么……”凤章忙问:“湾里也改选了?”“么样?石榴没跟你讲?”凤章摇摇头,问:“选上桂生啦?”“是选上他了,”王大龙道:“这人还不错,从前看不出来;呃,对你家也不错。”凤章听到这里,“哦”了一声,赶忙起身泡茶。

这时候,石榴嫂正向玉贞家走去。月光下的栗树湾,家家透出灯光来,户户传出笑语来,她一边走着,一边听着,竟把丈夫落选的事丢到耳根后去了;要不是怕惊动人家,怕人家笑话自己轻浮,她硬要亮开嗓门唱一曲“十五的月亮”。

原载《芳草》1982年4期,收入当年《湖北短篇小说年刊》,并获《芳草》 “优秀作品奖”。

金仕善/十五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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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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