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仕善/落衣山趣事

金仕善短篇小说精选之十三:《落衣山趣事》

金仕善/落衣山趣事


下午两点半,县委宣传部给落衣山区公所办公室高主任打来电话,说省报有位记者要来落衣山采访。请区公所到时予以协助。

落衣山有什么好看的?高主任去买烟时边走边想:柿子?板栗?早报道了,至于茯苓,这里并非重点基地,怎么也轮不上它。高主任买了烟刚出商店,就碰见了“夏政协”和“老广”。夏政协是区高中教导主任、县政协委员。老广是区供销社采购员江一林的外号。二人皆是一方知名人士,高主任就把省报记者要来之事讲给他们听,请他们“参谋参谋”。

落衣山就耸立在区公所对面。二位“参谋”指着它各抒己见。老广三句话不离本行——物资,最后的落脚点仍是茯苓。理由是落衣山除了茯苓外实在没有别的。夏政协则认为记者很可能采写落衣庵,理由是如今国泰民安,文物古迹倍受重视,省报准备报道顺理成章。

这落衣庵着实有点来历。相传唐朝时候,这里的丁举人有位如花似玉的女儿,许配给邻近的王公子为婚。一次,王公子在岳父家烤板炭火时,不小心烧焦了衣衫,留下让小姐补缀。之后王公子进京会试,行色匆匆,来不及取那衣衫。没料到王公子会试一举夺魁,高中状元,

被招为刑部尚书的东床。可怜那位被遗弃的千金小姐,既没有秦香莲千里寻夫、报仇雪恨的勇气,又不能自相解脱,抱着那遗落的衣衫,日夜啼哭。后来亏得一位高僧点化,丁举人在山上建起一座“静虚庵”,让女儿断绝红尘,颐养天年。后来终因“静虚庵”不太好懂,也就入化随俗,被呼为落衣庵了。自然,这山也便名为落衣山。

其实落衣庵早就名存实亡,变成了凡夫俗子聚族而居的垸寨,只是那断壁残垣长久地空着,没有人敢冒与神仙同居的大忌,在它上面建房。直到前些年,才有个胆大包天的“蔡民办”——民办教师蔡子文——图简便省花费,在那里造起一幢房屋。当时高主任还表扬他敢于破除迷信,不信神仙。

省报有可有报道落衣庵之说一经提出,自然就涉及到蔡民办占基的问题。老广对此说虽不以为然,却愤愤地问:“蔡民办建房经过了谁?”高主任一怔,不好正面回答,就摇摇头道:“谁管得了他啊!”夏政协就从旁解释说:“这倒不怨蔡老师,那块空地基其实没人要,也没人管。”老广愤愤地说:“现在可不同了,文物古迹处处吃香,我这回出差,武昌的黄鹤楼已经开放,陶渊明纪念馆正在重修,这落衣庵呀 ,哼哼……高主任,我看得赶紧动员蔡民办挪窝,越快越好,省得到时候上级批评我们缺乏水平!”

这“缺乏水平”简直相当于前些年的“不抓阶级斗争”,可不是闹着玩的。差张文凭的高主任直埋怨自己当时表态不慎重,以致现在如此被动。他告别二位“参谋”,匆匆回到办公室考虑如何处置这件伤脑筋的事情。

一想到要跟蔡民办打交道,高主任心头掠过一丝小小的不快。去年娶儿媳时,因想到蔡民办那一手漂亮的“魏碑”,高主任就差秘书上山,去叫他写副对联。哪知他竟以“教务繁忙”为由,拒不应命。秘书看着掉了主任的面子,转而去找夏政协通融通融。蔡民办接到夏政协的亲笔信后,干脆回答“感冒了”,坚不下山。碰巧区高中那个打钟刻腊纸的办事员田辉,也请蔡民办为自己写结婚对联,他不光照写不误,还送田辉一对好看的花瓶。

当然,高主任对此仅只是小小的不快而已,并不是要借这个机会报复他。现在要紧的是赶紧让他挪窝,而要挪窝又须一笔搬迁补助费,可自从实行生产责任制后,公社变成区公所,哪有余钱剩米,等待上级文化主管部门拨款吧,这“缺乏水平”……高主任考虑来考虑去,也只有等在县里开会的赵书记回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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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期间,从县城开来的末班车“嘀嘀”鸣笛而过。心烦意乱的高主任浏览着《参考消息》上登载的劫机事件,一则消息尚未看完,就听见了高跟皮鞋碰击水泥路面的清脆“得得”声。高主任一怔——在这山乡,“得得响”的皮鞋声大都予示着贵客的到来——赶紧起身迎客。果不出所料,但见鼻梁上架副玳瑁眼镜、肩膀上挂着棕色旅行包的年轻女同志珊珊而来。用不着猜测,高主任一眼就看出她就是县委宣传部说的那位省报记者。高主任再也顾不上细想“挪窝”之事了,赶紧站到门口,“欢迎!欢迎!”说时,一把接过旅行包,又连忙让坐、泡茶。那女同志显得很不好意思,刚想说“不用客气”,高主任却抢在前头了:“是从省里来的吧?辛苦了!辛苦了!”女同志惊讶地问:“您怎么晓得?”高主任呵呵大笑道:“我还晓得您要去落衣庵呢,对不对?”女同志疑惑不解地点点头。“这可不是!”高主任吹吹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您们这些人呀,都是人未到声先到嘛!”

“您……”

“我叫高跃民,”高主任冲好茶递过去,“今天您先歇着,明天我再陪您去。”

“不不,”女同志满脸涨红,“不麻烦您们,我只想借用一下电话。”

“找谁?”高主任抓起电话机就摇。

“田辉,区高中的田辉。”

高主任虽然好生纳闷,却赶紧点点头说:“行,行,我帮您找。”电话很快接通了。“小田,有位同志从省里来……”女同志忙道:“我叫上官珠。”高主任赶紧把“上官珠”传过去,只听听筒里传来一阵惊喜的嘀咕,随即响一声“我们就来!”电话就挂断了。

“高同志,太谢谢您了!”

“看您说到哪里去了!上同志,您先坐会,我出去一下就来。”

高主任赶紧跑到厨房安排晚饭,亲自点了几样菜,又特地叮嘱客人是女记者,要有甜酒。安排妥了,这才匆匆赶回办公室。几乎与此同时,田辉和蔡民办快步跑来了。蔡民办一进门,就冲上官珠高叫道:“上官,你怎么搞突然袭击,不打个招呼啊?”上官珠诡谲地笑笑后,转对田辉:“你就是小田吧?小田,正想麻烦你领路呢!”田辉笑道:“现在轮不上我了,有更合适的人陪同。”高主任一见这情景,如坠五里雾中,肚子里生出一团团疑云,却不知从何问起。这时候蔡民办已背起旅行包,说:“高主任,麻烦您了。”随即转对上官珠,“我们走吧。”上官珠把白白的手伸给高主任:“高主任,太谢谢您了,回见。”高主任机械地握手,怔怔地目送三人出门。高主任终于猛省了,追上去,把田辉拉过一边轻声问:“这位上官珠……”

田辉险些笑出来:“蔡老师的爱人呀!——闹了半天,您还没搞清楚?”

“啊!”高主任愣了,“你可别开玩笑!”

“谁开玩笑啊!回见。”田辉扬扬手,大步流星地追赶他们去了。

蔡民办的爱人到来的消息,犹如狂风乍起,搅动一池平静的水,人人乍舌,个个称奇,把个山乡小镇闹得沸沸扬扬。

其实,人们早就听说过蔡民办有一位如花似玉、才华出众、在省歌舞团搞创作的“作家老婆”。这不是哄鬼吗?省城——穷乡僻壤;歌舞团——山区小学;作家——民办教师,这才是天壤之别呐!当然,也不可以用势利眼瞧人,倘若男方风流倜傥,貌以潘安,才高八斗,名盖宋玉,女方抑或有出头的一天,如此自可暂时低就。可蔡民办长得像个啥?像个打铁的!说到才华,实在不敢恭维,除了一手“魏碑”外,什么也看不出。无怪乎人们把这事当作“天方夜谭”,捧腹笑谈。当蔡民办在寒署假里提着土特产搭车看老婆时,人们兀自好笑,笑他是生不出孩子而装“假肚子”有女人,装模作样,煞有介事。现在,蔡民办果然有个老婆,而且是这么一位风度翩翩、气韵不凡的美人,怎不人人咋舌、个人称奇呢?不光这对伉俪成了议论中心,连亲眼目击者高主任也成了新闻人物。他接待了一批又一批采访者,最后弄得唇焦口燥,食不甘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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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气温下降了,人们渐渐冷静下来。

包括夏政协、老广在内的,凡是有资格进入高主任那个套间的区直机关人士,全都聚齐了。惊叹的热潮业已过去,严密的逻辑推理正在进行。

老广再三要求高主任证实如下细节:“旅行包上的‘上海’二字你没记错吧?”

“没错。”高主任恳切地点头担保。

“现在可以断定,”老广有力地一挥手,“这个女人是贩山货弄土特产的!”

“就凭上海旅行包吗?”外贸站汤站长问。

“那……当然不尽是,”老广口吃了,随即话锋一转,“这种事我看得多了,如今世上什么怪事没有?”接着旁征博引,历数亲身见闻:某女郎化装成华侨窜进四川套购猴头三七,某女郎在广东冒充影星筹资拍电视携款潜逃,等等,末了拍胸道:“我敢担保,她是来套购茯苓的!”

见过大世面的老广平日就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这席有鼻子有眼的话一落音,四座皆惊。汤站长立刻转变态度:“有理有理!”粮管所周主任更是洞察秋毫、见微知著:“就是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肯定不是正经货!”旅社王经理一拍大腿:“好!这样的美人儿呀,肯定不会从一而终,跟蔡民办合伙做回把生意还差不多!”众人七荤八素,都断定上官珠不是好东西。

但李干事却提出质疑:“既然她跟蔡民办合伙做生意,为甚事先不约好呢?为甚要跑到区公所露脸呢?”

老广冷笑着反问:“你知道他们没有约好?没约好,为什么一要电话就通?为什么蔡民办恰巧就在田辉那里?”

“……”李干事语塞了。

“至于为甚先到区公所露脸,”老广呵呵大笑起来,“那是这类人的惯技——施放烟幕弹,使你不去疑她。”

听罢这天衣无缝、鞭辟入里的分析,李干事不仅折服得“哦,哦”地点头,还要求高主任马上派人传讯上官珠,问她“假冒夫妻、套购药材”之罪。毕竟高主任所处地位不同,他和颜悦色地说:“不能这么冒失,套购药材固然不好,但现在茯苓属几类物资界限不清,不能轻易传讯,至于假冒夫妻,现在还没有证据嘛。”

“没有证据?”李干事道:“叫他们拿出结婚证嘛!若拿不出来,就是假冒夫妻!”

“对!”众人异口同声叫绝。

这一军将得高主任好苦。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夏政协:“夏政协,您看呢?”

德高望重的夏政协一直没有吭声。他不是那种听见风就是雨的人,更不是势利小人。他的经验告诉他,众口镕金是多么可怕,一个人的声誉是多么重要。他略一沉吟,说:“我看就不要人家出示结婚证了吧,这样做没有好处,会伤害人家的感情;再说,我们不应该平白无故的去怀疑一个人。”

“可是,”老广高声叫道:“上官珠明明是骗子呀,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会嫁给蔡民办呢?”

“你的话当然不无道理,我对此亦有怀疑,”夏政协谦和地笑了笑,“但是可不可以先不这么认为,而作另一种估计呢?譬如说上官珠是蔡老师的朋友。”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众人一齐反对。

“她怎么会跟他搞恋爱?”老广直摇头。

“我的意思是不具有爱情性质的朋友,”夏政协解释说,“那种关系当然不可能,比较各方面的条件就知道不可能;我的意思,他二人仅只是一般的朋友,只存在纯粹的友谊的朋友。要知道蔡老师曾外出多年,而在那些年头,年轻女子落难的情况有的是……”

李干事抢着说:“您是说他曾搭救过她?”

“当然,这只是一种设想。”

“哼!蔡民办说他们是夫妻关系呢!”

“可我没听他讲过。”

“田辉讲过呀!田辉还说看过他们的信。”

“无风不起浪,倘若蔡民办说过呢?第三者的话不足为凭。”

夏政协节节败退,被人逼到了墙根,慌得呐呐地说:“蔡子文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胡谄抑或有之。”

“这就是了!”老广抓住战机,大举反击,“世上哪有纯粹的友谊?上官珠这号人呀,我见得多了。作家?作家在作家协会,哪会在歌舞团?若是作家,少说得由县委副书记一级的干部陪同,可她……”老广不屑地说:“一来就慌着开溜,不敢在区里过夜,这说明什么?心虚嘛,做贼心虚嘛!作家有‘作家证’,塑料壳‘‘派司’,硬梆梆的,为甚不掏出来看看?”

老广又是语出惊四座。在无可争辩的事实面前,没有人再怀疑上官珠是骗子了。汤站长、周主任、王经理、李干事对老广佩服得五体投地,拍着他的肩膀称赞道:“老广,真有你的,大半个中国没有白跑!”老广一边咧着嘴笑,一边撕开锡箔纸包装的香烟给每个人扔一支,以示对称赞的酬谢。

“老广,”李干事挑逗说:“怎样才能证明你的高见呢?”

老广摊摊手,斜刺夏政协一句:“又不能让他们出示结婚证,我能有什么办法?”

夏政协只当没听见,埋头划火吸烟。

“嗬!今天也把老广给难住了!”

“笑话!”老广经不住一激,站起来骄傲地道:“这点小事难得住我?”

“你想出办法啦?”

“小菜一盘!”老广故意卖个关子,悠悠地点燃一支烟,丝丝地吸着,人们果然被他牵着鼻子走,息声屏气地等待下文。老广吐出一圈烟,尽量压低噪门说:“这事简单极了——只要高设法弄清他俩是不是在一个床上睡觉……”

老广再一次出语惊四座。“绝了!绝了!”屋子里爆发出低沉的欢呼。只有夏政协摇了摇头,表示此法不可取。但这没有用,少数服从多数,不同意见可以保留。

现在临到决定“听房”的人选了。天啦,这可是个大难题呀,在座的都是堂堂的国家干部,谁愿充当那种不光彩的角色啊!于是你推我,我推他,他推你,僵持了半天没有结果,连这个绝招的提出者也不愿去。夏政协看看闹得不成体统,就向高主任丢了个眼色,高主任站起来抬起手腕看看表,又伸了个懒腰,大家只好未尽兴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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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翌日中午就传来确凿的情报:蔡民办、上官珠确确实实在一人床上睡觉。这情报是一群小叔子弄到手的。无独有偶,昨天晚上,落衣庵的居民们对这对夫妻的真伪也是议论得吼,并且不约而同地得出了用“听房”分辩“真假美猴王”的结论。小叔子们可没有体统不体统的顾忌,反倒以此为乐。夜半三更,他们不辞劳苦、息声屏气贴在窗下,截获了种种重要情报。

毋庸置言,这确凿的情报对老广是何等的不利,老广理所当然地成了被讥笑的对象,大家都笑话他“估计失灵”。老广的脸只稍稍胀红一瞬随即鄙夷地冷笑道:“真是少见多怪,这种事有什么稀奇的?招摇撞骗的女人什么事干不出来?长白山那对假夫妻盗卖人参的事你们忘了?就算信不过我,党报总可以相信吧,前两年云南那个高级干部怂恿女儿给港商做小老婆的报道难道没看过?不要墙上一棵草,风吹二面倒嘛!”

众人挨了这顿抢白,既茅塞顿开,又无地自容,他们把一腔恼怒朝蔡民办身上发去,大骂蔡民办假正经、伪君子,骂他平日里斯文道学、闭口不淡女人,背地里却干出这种勾当,真是“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大家越骂越气,一致要求高主任出面管一管,不要闹到“死了驴子、臭了地方”的地步。

其实高主任比大家还要气愤。那件小小的不快又掠过他的心头。只是赵书记不在家,不便擅作决定。此外,他也不能不考虑“万一”:万一人家是真夫妻呢?历史的教训值得注意。“稳、准、狠”,首先是个“准”字。想到这里,高主任表态道:“大家放心,这件事一定要管,不管还行?当然,为了管好,得把情况搞得更清楚一些。”

送走客人后,高主任径直往区高中踱去。他觉得还是应该听听夏政协的意见,即使是不同意见也好。高主任一进门,见夏政协正在写字台前踱步、抽烟。一交谈,才知道夏政协不光了解这件事,还接到了蔡民办请他赴宴的邀请。这下可把高主任搞懵懂了,忍不住自语道:“怪事!怪事!”

夏政协深有同感,说,“是有点奇怪。”

“你打算去吗?”

“举棋未定。”夏政协坦率地回答,接着问:“你的意见呢?”

高主任知道这位政协委员非常自爱,遇事都要考虑自己的声誉。他略一思沉,鼓励说:“去,我看得去。”

“只是……”

高主任挥挥手道:“你不要有什么顾虑,这不是一般的作客,而是去完成一项特别任务,万一将来有什么问题,我出面担担子好了。”

“那……好吧。”

正说话间,田辉拎着几瓶酒走进来,代朋友催客。见高主任在场,少不得客套两句:“高主任,肯不肯屈驾哟?”

高主任灵机一动,笑眯眯反问:“欢迎吗?”

“还能不欢迎。”

“那好,”高主任“就汤下面”:“有件事正要找蔡老师商量,也借这个机会向他道喜,这可是一举两得喽!”

弄假成真,田辉只好硬着头皮带路了。在怪石嶙峋、“之”字连着“之”字的古道上,高主任不失时机地向田辉打听蔡民办、上官珠的情况。从田辉口里得知:他二人同在一所“社来社去”的“农学院”学习,毕业后结了婚。前些年蔡子文回乡当了农技员,之后转为民办教师。他们已有了一个孩子,由外婆照料。

高主任当然不满足这些,他要追根溯源。“他们是怎样搞起恋爱的啊?”他问。

“无可奉告。”田辉使用起了外交辞令。

“上官珠的父母不反对这门亲事吗?”

“无可奉告。”

“上官珠的朋友都赞成这门亲事吗?”

“我说过了,无可奉告。”

“你看过他们的信件嘛!怎么‘无可奉告’?”

夏玫协不便当面注释“无可奉告”,田辉只好照直说明:“我们之间订有‘君子协定’,我曾保证决不泄密。”

泄密?高主任立刻警惕起来:“难道他们有什么秘密?”

“哪个没有秘密啊?”田辉反问。

夏政协看着弄成僵局了,赶紧说些别的把话叉开。高主任满腹狐疑,但是不好再问。

三人来到蔡民办家,但见胜友如云——蔡民办的同事几乎全在座。厨房里的上官珠闻声,来不及解下围裙,拿着锅铲跑出来打招呼。对没有邀请的高主任格外客气——特地敬了烟才回厨房去。高主任虽然着意留心观察,也找不出“骗子”的痕迹。

一刻,酒菜上桌了。上官珠不仅频频举杯,还要碰杯,干杯,硬有电影里宴会上女主人的派头。宾主酒兴浓,谈兴也浓。什么巴尔扎克、普希金啦,什么安娜、包利法夫人啦,什么莎士比亚、泰戈尔啦……高主任听来,全是一串串难念难记的外国名字。在这种情况下,路上拟定的一肚子“侦察计划”全报废了。后来总算找到个空子,谈起了省报记者要来,落衣庵可能重修之事。上官珠对此似乎很感兴趣,问高主任:“记者什么时候来啊?”

“近两天吧。宣传部没有具体讲。”

上官珠听时,对蔡民办诡谲地笑笑:“看看,要挪窝了吧!图省事反倒惹起麻烦了吧!”

高主任笑对蔡民办道:“害怕了吧?真要挪窝, 不会叫你吃亏,补助千儿八百,我包了。”

“哪还敢要钱啊!”蔡民办神秘地笑了笑。

“干脆!”高主任翘起了大拇指。

散席后,女主人机警地把话题转到祖国的古代去,这下夏政协来劲了,神采飞扬,侃侃而谈。

一人难称百人心。尽管女主人煞费苦心待客,终于引不起高主任的雅兴。好在高主任正要去办重要的事,他拣个小解的空子,跑出去听“群众反映”。刚好隔壁住着蔡民办的远房婶母,不亲不疏,说话最为便当。当高主任问她侄儿媳妇好不好时,老人家一迭连声说:

“好,好!书墨滔滔的‘公事人’,婶娘前婶娘后的叫得甜蜜,还能不好?”

“您老从前就认得她?”高主任问。

“哪里认得哟!她这是第一回上门,要不是亲眼得见,真不敢相信子文有这好的福气哩!”

“现在该相信了吧?”

“活生生的人站在你面前,还能不信?”

“她要是没来,您老未必不信?”

“你说这呀,”老人把椅子挪近了些,“不瞒同志你说,先前我是死也不信,还认定我那侄子是吹牛皮不犯死罪,穷快活寻开心,如今见到侄媳妇了,这才想通了。”

“您老是么样想通的?”

“这呀,还不是子文把菩萨供得高,做屋的地基选得好。”接下来,她把蔡民办选基做屋的过程叙说一遍后,又激动地道:“可叹我们凡人肉眼,怕在那里做屋犯了仙姑,其实哪能呢?跟仙姑做伴,她也不冷清,一欢喜就显灵,让子文娶个俏媳妇!”

“哦,!……”

“咳!有人说哩,”老人家警惕地望望门外,“说我这侄儿媳妇就是那位仙姑的化身哩!你问我信不信?么样不信,凭子文那条件,哪能娶上这么标致的姑娘?呃,同志你可莫往外说啊,要是让高主任晓得了就不得了!——‘追谣’那年,子文回家一趟,说了江青一句坏话,可把他追得好苦!”

高主任的脑袋“嗡”地一响,生怕老人家认出自己,赶紧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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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高主任几次问夏政协对上官珠的印象,夏政协几次以手加额,连称“不可思议,不可思议”。高主任不耐烦地说:“老兄,你总得拿出一个鲜明的态度来呀!”夏政协为难地说:“你叫我怎么拿得出来呢!这位上官珠博古通今,学贯中西,极不简单,真叫我这个教导主任望尘莫及。只是……她越不简单,就越不可思议,反正她不是骗子就是了。”

德高望重的夏政协作出的“反正她不是骗子就是了”的结论,毕竟份量不同,它不仅阻止了高主任可能采取的“行动”,还再一次使老广处于劣势。人们又开始讥笑老广了,“估计失灵”之外,更笑他“有眼不识泰山”。老广深感含冤莫白,他突然拿着一张前两年的报纸,兴冲冲跑进区公所办公室,指着一则消息要高主任快看。高主任看时,原来是一对夫妻办了一所所谓的自修大学,骗取青年巨额钱财的报道。高主任心里又有点“那个”。老广等高主任抬起眼皮,语重心长地提醒说:“高主任,您可得当心啊!如今的骗子凶得很,连党报都给骗了,前不久还枪毙了三个制假酒毒死人的坏蛋,您要谨防上当啊!”高主任听了,心里扑通扑通打鼓,随即吩咐老广说:“快请夏政协过来一下,让他也看看这则消息。”老广答应着去摇电话。接电话的是田辉。老广把高主任的意见传达后,顺便问起上官珠近两天的情况。田辉告诉他,上官珠提前回单位了,蔡子文也一同去了,昨天就走了。“什么!溜了?昨天就溜了?”老广“啪”地撂下话筒,洋洋得意地对高主任说:“怎么样?我说上官珠是骗子吧!她溜了,昨天就溜了!唉!全怨你们打草惊蛇!”高主任听时,惊得瞠目结舌,“上官珠……果然是骗子……”

消息不胫而走,众人很快聚集到办公室来,一致埋怨高主任不该轻信夏政协的结论。“夏舜卿原是个书呆子嘛,他懂得什么?”“他若真有能耐,就不会让他当个挂名的政协委员!”“哼!几杯酒就把他灌得昏天黑地。”……高主任听到这些,心里叫苦不迭,后悔自己不该去征求他的意见,更不该去作那个倒霉的客人。

老广又一次转败为胜。他赶紧撕开锡箔纸包装的香烟,给每个人扔一支,接着揿燃气体打火机,亲自给众人点烟。

正在这时,传来高跟鞋碰击水泥路面的清脆的“得得”声。高主任触电般地一震,抬头看时,但见鼻梁上架副玳瑁眼镜、肩膀上挂着印有“上海”字样的棕色旅行包的骗子上官珠姗姗而来。

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好生荒唐:原来那人并非上官珠,而是另一位年纪大些的女同志。女同志进门后彬彬有礼地问:“请问谁是高主任?”

“我,我就高跃民。”高主任满腹狐疑地迎上去,“同志,请问您……”

“我叫边静,”女同志莞尔一笑,迅速拉开公文包,取出一个红色小本本递过来。

高主任接过一看,“记者证”三字赫然入目,这才恍然明白过来。他努力让自己恢复常态,一边把“记者证”还给他,一边泡茶、寒喧:“边记者,县委宣传部早打了招呼,您怎么今天才来啊?”

“说来话长,”边静把“记者证”放进公文包。

老广忽感眼前一亮,主动跟边静攀谈起来:“记者同志,您要去落衣庵吧?”

边静抬起头笑笑:“好灵通的消息啊!”

“不是吹,”老广得意地笑笑:“您不开口,我就知道您来干什么。”

“嗬,您倒说说看。”

“三个字,抓骗子!”老广响亮地道。

众人正吃惊老广为甚说这种话,却见边静爽朗地大笑起来,“一语破的!”众人听这话,又是一惊,惊得面面相觑。

老广摊摊手道:“记者同志,可惜您迟到一步!”

“怎么,溜了?”边静睁大眼睛。

“昨天就溜了。”老广无限惋惜地说。

“这个上官珠,”边静手搓着手,诉起苦来:“真真可恼得恨!她从北京一回来,我就给她挂了电话。可临到来真格的,她就溜了。我‘跟踪追击’来到这里,她又溜了。很可能是你们走漏了消息吧,高主任,我猜得对不对?”

这席话好教众人摸不着头脑;只是高主任似乎领悟到了一点点什么,但脑壳里乱糟糟的,急切间又理不出头绪。“对,对,”他胡乱点点头,却忍不住地问:“这上官珠……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边静苦笑着说:“最近,上官珠被省妇联树为精神文明建设标兵,领导把报道她的任务交给我,可她不愿见报,跟我捉起迷藏。”她呷了一口茶,接着道:“后来得知她藏到你们这里,我却因家里有件急事,迟动身两天,又让她溜了。”边静对着高主任笑道:“不过,最重要的是你们泄了密,你们可要负全部责任啊!”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个个开口不得。高主任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认罪似地点头道:“是得负全部责任。”

边静生怕高主任把玩笑当了真,又笑道:“不要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上官珠溜了,有蔡子文在,我这一趟不会白跑的。”随即转对老广说:“您这位同志跟踪最积极,现在要‘抓’蔡子文,您可得大力协助哟!”

老广本想开溜,怎奈处在极为不利的位置——人圈中心,没能溜成。此刻他胀红了脸,一直红到耳根,结结巴巴地说:“协……协助,一定大、大力协助。”

高主任一腔怒气正没处发泄,冲老广道:“您还协助个屁!蔡民办不也溜了吗,到哪里‘协助’去!”

边静一听这话,也惊呆了。

高主任却正失悔,失悔没能把“蔡民办”更呼为“蔡老师”或“子文同志”;“溜了”的说法也极为不妥,应该换一个说法,但换一个怎样的说法呢?……

原载《芳草》1986年第8期

金仕善/落衣山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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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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