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个老党员

奶奶是个老党员

陈苏锦

“我如果在白天去世你们就直接拉我去火化，如果是晚上就陪我到天亮。”

“我死之后，通知老家把我的工资停了，户口注销。”

“别放鞭炮，整哪哪都是纸屑子，环卫的人都不好扫。”

“我死了不用给我送到老家去，在骨灰盒上无论如何给我放一面党旗。”

“我死后，你们都不要特别难过，谁都得走这一条路不是？哭多大声我也听不见。你们该好好生活就好好生活，该好好工作就莫偷懒耍滑。”

“还有比现在更好的社会吗？人，最是忘恩不得。”

“还是共产党好，共产党对我有恩！”

“没有共产党来了，哪有我们这一家人的好日子？哪有乡下穷苦人的吃饱饭的消停日子啊！”

这些话，来自于二00九年的春天，来自于我当时九十三岁的奶奶在昏睡之后醒来的两个下午，她很清晰地表达她的思想，她不怕死。她说怕死的话她早死了。

她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但，只要一息尚存，她，依然，没有忘记的是她还有一个除了妻子、母亲、祖母、外婆之外的身份:共产党员。

她在昏睡之前就交代过的这些事情在昏睡之后的回光返照里继续补充着……

然后，在接下来的夜晚，她，心安理得地走了，在睡梦里，安祥的样子留在她苍老但依然能透过沧桑的岁月可以想见的曾经的美丽里。

她，终于，可以和分别了六十七年的丈夫在另一个世界相聚了。

姑姑家所在的社区的工作人员听说我奶奶去世了，特意来到家里送她一程，说是他们还是忘不了二00八年汶川大地震之后老奶奶的捐款，外孙子推着轮椅送她。一个九十二岁的党员老太太来捐款，社区提议让媒体采访她一下，秒被拒绝，她说“我捐钱出自我心，我这么大岁数不能去灾区出力，从我的工资里拿一点儿钱出来尽我的心意，我是老党员，不需要表扬的。”

这是我奶奶的若干次去捐款中的一次，她有时候执拗地相信她自己，她但凡能去的时候她要亲自去捐，甚至在几年前南方冻雨的那次捐款里她还对社区里的人说“你不晓得，我在家里电视上看到那么些人受灾，我心里真的很难过。我要是再年轻点儿，我都想帮他们除冰除雪去啦，我不惜力的。”

社区里的人知道有一个个子高高的、穿着三十九码鞋、说话大嗓门的老太太，那是一个热心的老党员。

姑姑家原来的老邻居来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当年她下岗，愁的什么似的。

“你有两只手，身体没毛病，干什么苦不来饭钱？”

“在家哭有什么用？”

“孩子没人看？我来帮你看，不要钱的。”

奶奶因为关心时事会讲许多大道理，不过，三言几语，不用那么啰嗦，不用那些大道理，她就很能劝人，最主要的，她真不惜力，她一定力所能及地帮助你。

因为，她这一生，始终念着好，念着共产党的好！共产党不就是帮助人嘛！

奶奶曾经是个苦命人。

二十六岁的时候，丈夫就去世了，而她自己，兵荒马乱中要带一女一儿两个孩子，大的六岁，小的三岁，在苏北的乡下生活。穷到什么程度呢？没有火柴用，要自己拿着一把柴去人家灶膛借火，后来人家干脆不让沾这种便宜了。娘仨挨冻受饿就更不用说了，孤儿寡母的日子里有多艰难她也没想过改嫁，她怕自己的孩子更受委屈，她想大不了一死。她说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哭过多少回，她，多少次，想到死，多少次，她还是放不下一双儿女……

后来，她入了党，她觉得她的生活有奔头了，她有奋斗的方向，她有活下去的更多的动力，过去眼泪解决不了暗无天日中的任何问题，而现在生活里有温暖的阳光照进来，那是来自同志的真情，来自组织的关怀！再苦再累的事情，她不觉得累不觉得烦，她，忘我地投入到革命工作里……

我不知道那时年轻的奶奶是怎样焕发着她的革命的热情，我只听过我的大表姐有一年回苏北老家，那里认识奶奶的老乡在向她打听奶奶的近况，说你外婆年纪轻轻就守了寡，是个苦命人，真真地遭了好多罪哟！后来，参加了革命嘛！那个尚区长不得了啊，讲起话来大嗓门，布置事情好利落呀！

一个生活坎坷的贫穷到极致的在白色恐怖的背景下拖儿带女的农家妇女，多少次，走到生活的悬崖边儿，她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就在那个时候，她遇到了共产党，她跟着党走，从此，再没有动摇过自己选择的方向……

她的女儿念书了，后来，随着当兵的丈夫辗转来了东北；她的儿子读书了，在老家参加了工作，后来，带着妻子来了东北；再后来，奶奶也来了东北，随姑姑在部队大院里又辗转到地方来，无论在哪，共产党是她唯一的信仰，她在家里常说的话就是“历朝历代，谁让老百姓有饭吃有衣穿，让孩子有书读啦？我们不感恩共产党还能感恩谁呢？”

一九七九年，对越自卫反击战就要开始了，在军医学校上学的大表姐和同学们一道向组织递申请要求上前线，姑姑一个劲儿地担心不愿让女儿去冒险，连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的姑父开始都默不作声的时候，奶奶是第一个支持大外孙女去前线的，“国家养兵是干啥的？我自己家的孩子我不担心吗？话又说回来了，谁家的孩子不是孩子？”

许多年过去了，在部队里已经退休的大表姐说起她的外婆还赞不绝口，“我外婆算得上立场坚定的共产党员，什么时候都不糊涂。”

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奶奶就是一个长得高高大大的穿着39码鞋的爱看电影的大嗓门的老太太。此外，看不出与别人家奶奶有什么区别。可是，初二的那年暑假，哦，准确地说是一九七九年的夏天。我在背了一大捆苇子回家的时候和来乡下我家的奶奶的一段对话改变了我对她的看法，她，确实和我家村子里那些个奶奶们有不同来。

“你背的柴太重了。”

“还行。奶奶。”

“来这几天也没看你看书写作业，不是薅野菜就是背草了。”

“念不念书能咋的？这里的人不都这样活吗？”

“一样活？”

我第一次看见本来就大嗓门的奶奶在她原有的声音基础上的变声来，也许是看到我被吓到的模样，她才把声音放低了些:“不念书有什么好？你奶奶我是穷的一点办法没有才没念书的。如果不是共产党的扫盲，我哪里认得字哟！你姑姑你爸爸亏得共产党来了才有命去读书。读书去才会懂更多的道理，才会做更多的事儿。你现在念书的机会多好啊！……”

四十余年过去了，那一个下午，还在我的脑海里经常像放电影倒带一样。奶奶，是参加革命的老党员，因为家贫，她没有读书的机会，但，她向往读书，向往有文化，她更希望她的孩子们一辈辈珍惜这和平年代里读书的机会。

在姑姑家里终老的奶奶，和姑父有很多共同的话题，都是参加革命的老党员，都属于没文化的“大老粗”，尽管姑父在抗美援朝归国之后被送去两所军校学习还是没摆脱“大老粗”的底子，不过，讨论起问题来，那觉悟，那认识，可不是家里其他人能比的，那说话的大嗓门儿，一个比一个大……

二00九年的春天，杨柳依依的时候，九十三岁的奶奶，走了。

二0一六年的春天，春风拂面的日子里，八十一岁的姑姑，走了。停止呼吸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多，但就在那天早上的八点半，追溯起来还有头一天夜里，在医院的病床上，她都在跟我们回忆往事，她跟我们讲奶奶说过的话要珍惜共产党给我们带来的好生活，她说很知足，她没有遗憾。她说自己心衰已经这种程度如果再发作不要抢救她自己遭罪也浪费国家的钱……

我，肃然起敬！

我常常在想，奶奶是一个历尽艰辛的女人，但她自己认为自己最后成为了一个幸运的人，因为，她加入了共产党，找对了方向，而且，她还欣慰地把她的家带到了那个方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