桤木河畔的幺店子


文/樵苏无忌


崇州隆兴南端桤木河畔的顺江场,是我的老家。

其实,顺江场并非场镇,而是川人称之为"幺店子"的路边小店。

顺江场东行张碾方向一里,就到了中和(今称桤泉)界。顺江场这个桥头幺店子,民国时是中和通往隆兴、白头的交通要道,店家共有八、九户人,竹树环合掩映,除了东北角的关帝庙是瓦房,其余一色茅屋。场上有糕点铺、草药铺,还有卤肉铺,是专营瘟猪肉的“码堆儿肉”的。两家茶水铺,一家是我祖母所开,另一家则是一个外号叫“姚胎狗儿”的人开的,姚胎狗儿兼卖码堆儿肉。

桤木河上游两里许,有板桥,叫“下板桥”,在吴烧房边。顺江场沿河上邻翟河湾,有七、八户人家,下邻艾家林,只两、三户人。


桤木河畔的幺店子


从前,路人途经顺江场,因为没有桥,河中间只有几块大石头,人称“石步子”,行人战兢兢跳着过河。若遇负重行人,或推鸡公车的,或老年人,十分不便。

1948年,当地热心乡绅筹资修建便桥,大红砂石砌成石礅用粗大柏木固定矗在河心,再往两岸搭上原木,原木上铺着厚厚石灰砂浆。虽是便桥,两岸石灰堡坎也不马虎。落成之日,请川戏班子在此唱过三天大戏。

桥头南岸,有红砂石大方碑,高约一米五,宽一米,碑上十个大字杀气腾腾:"持刀者必杀,逃脱者免死",上端四字已漫不可辨。当地人说此碑是张献忠剿川所立。

1958年,便桥毁于大洪水,又恢复为“石步子”,因为上游改渠水量锐减,过河没有从前困难。

那时,途经顺江场的行路人,脚力不逮之时,便在此小憩。一碗茶,打点尖(吃闲食)。手头紧逼的,就喝点免费加班茶,陪老板和客人拉拉家常后,继续赶路。手头阔绰的,如袍哥大爷及有头有面的富人,他们先在姚世新店里叫来一盘点心,再喊姚胎狗儿称点卤肉过来,摊在展开的火媒纸上,手拈着蘸上辣椒面花椒粉下烧酒,快乐赛神仙。


桤木河畔的幺店子


店主姚胎狗儿解放前就已是60多岁的老人,单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卤肉手艺好,卖肉还有绝招——连骨带肉称给顾客,等顾客啃完肉后,再把骨头收回过秤一称,按重量差付款,童叟无欺。

顺江场附近有个叶烧房,主掌柜叶洪顺,家中人丁兴旺,烧酒生意顺风顺水,有田产两、三百亩。叶洪顺是大家庭中绝对宰子(核心)的人物,说一不二,但他这人节俭,方圆之内人称“老牛筋”。

老牛筋起早贪晚很勤勉,可算得上超级劳模。那是因为他能力不济,却是出了名的劳累。他穿一件无领口的衣裳,不时偷闲悄悄来到顺江场上,坐在姚胎狗儿摊位前的条凳上,双手拿起大块的码堆儿肉撕咬,大快朵颐,满嘴流油,把啃下的骨头整齐码放在桌上等着过秤。旁人打趣道:“你老太爷也要吃这个瘟猪肉啊?”老牛筋回过头来,油油的大手嘴上一抹,笑言:“你们不就说我老追(吝啬)吧?老追就老追!这肉相因,我省钱关你啥子事?”解放时土改,精打细算的老牛筋被定为“工商业兼地主”,为儿孙新买的田地、新修大瓦房统统被没收。


姚胎狗儿的店面紧邻桥头,东邻郑永山一家。郑永山是几代单传的“独犁扣儿”,老婆是他们家养的童养媳,比他大好几岁。郑永山只有一子,和他一样,游手好闲不事稼穑,成天张网捕鸟,捉鱼摸虾,家贫如洗。郑永山的妻子死后几年,他被自己的宝贝儿子虐待致死。他儿子单身,两次遭遇“放鸽子”被骗走了些钱财,不久前在城南高铁附近车祸而亡。

姚胎狗儿的店北向一箭之遥,住着姚发安一家五、六口人,也就是后来的麻窖池旁边。姚发安为人木讷,1960年全家饿殁,死后多天才被邻居发现。


我祖母经营的茶水铺,是上世纪20年代祖父从一汤姓人家手上用几个银元盘下的。虽是草屋,但也是疏檩穿斗式木构架(川西平原称之为“排列”)小小四合院,天井只有几个平方。祖父40年代丢下三个幼子去世后,茶水铺成了全家唯一的生活来源。祖母在一张小桌上摆上瓶装水、点心、糖果及花生葫豆。那时花生葫豆论堆卖,小篾圈内摆满,一、两分钱一摊。到了70年代,这个不足100平米的茅草屋竟然住下了我家和叔父家共13口人,还养鸡养猪各种空间完全利用。


桤木河畔的幺店子


50年代初某日,我远房幺爷及几个人正围在茶馆里打“回笼子”(一种纸牌游戏),一卖鸡片的人说:“你们快去看,崇庆县县城都被攻破了!”几个人好闹热,丢下纸牌,挎枪骑马向北绝尘而去。行至西河边一坟地,才知原是土匪围攻县城。幺爷说他们只是在坟地的柏树下远远地好奇观望,突然城内解放军追击炮两声巨响,一行人顿作鸟兽散策马而回。多年以后他交待了此事,被组织定性为“协助土匪叛乱攻打县城",他成了"四类分子"。

60年代初,某不相识的太婆路过此地歇足,借座在屋檐下竹椅上一会儿便没了气息。父亲报告了干部后,破草席裹上将其软埋。

我家北向紧邻是"偏毛狗(儿)"郑宝成家,两个儿子郑永武、郑永水。后来郑永山为避水灾异地新踩屋基,郑永武给了堂兄郑永山一点钱住进了堂兄家。郑永武的女儿是我小学同学。郑永武年轻时是地方上有名的捣蛋鬼,浑水袍哥,曾因蒙面抢劫被人点水,遭人下重手毒打落下严重内伤。他劳教几年回家时,家人拒绝接纳他,不得已,在大路对面的竹林里搭个约四平方的窝棚,四周玉米杆围上,一个人在窝棚住了半年才被允许回家。70年中期我曾见他肚子肿胀发亮,柱着竹草扒有气无力站在村头柿树下,神色黯然望着西下的夕阳和满天灿烂的火烧云。他去世几天后生产队长带人扒了他的草屋,听说他家是“补钱户"拿不出钱来。


桤木河畔的幺店子


东边邻居刘益伍把靠近路边的两间房出租了。一间租给姚时兴作点心铺,另一间房租给郑绍新开草药铺。早年,抗战人士叶霭青将军在成都念中学,假期曾在此当学徒。郑绍新是祖传郎中,人称为“郑先生”,一生悬壶济世,上世纪80年代离世。我祖父40年受枪伤腹部贯穿,“郑先生”用草药给敷伤口,几天以后终于不治。刘益伍经年累月一身黑长衫。他为何方人氏,谜一般没人说得清楚。他一生过得悄无声息,似飘过桤木河上的一星流荧。他与一外地枣声枣气的女子结过婚,那女子后来怎么样不得而知,他还收养过一个女儿。女儿出嫁后,他依旧孑然一身。老头性格内向,一般不会打搅别人,好种植和养殖。他从不在桌子上吃饭,家里也没有桌子,两个盛菜的小碟子放在有束腰造型的破象脚火凳子上,吃起饭来饶有滋味。他的小日子过得清闲,蛮有规律。刘益伍高寿善终,他走的那晚,月朗星稀。

百年世事变迁,顺江场最后三家人几年前全部搬离,我算是其中一家。这里现已成台地,种上了庄稼。似乎,这方土地上的人和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桤木河畔的幺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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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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