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番义商有条公(连载二)

孙晓玉

时间往前,大清咸丰八年。

一户农家院落。北方常见的土门土窗,院子里放着几样农具,地面被男主人扫得干干净净。屋里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男人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飞奔进屋。

“老王家有了后……”

想到这,就足以让他开心不已。

女人看着身边的孩子,小小人儿呼吸均匀,脸上的眼睛还闭着呢。孩子的眉眼还未长开,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幸福已经完全涌现在了脸上。看着丈夫在一旁手忙脚乱,想抱又不敢抱的样子,她像每个幸福的妻子一样,心里灌满了喜悦。

“起个什么名字好哩?”

夫妻两个陷入了幸福的烦恼。

好吧,乡邻们眼里的他,现在还只是一个光屁屁的懵懂儿童,和邻居家的阿大阿二,没有什么不同。他和伙伴们一起,春天在臭水沟里捉小蝌蚪,夏天去地里拾麦穗,秋天路上拾牛粪,还没露出一点儿头角峥嵘。

他的父母,是村庄里厚道勤快的农户。他自己,也不过是平平常常的农家子弟。

幸好他的父亲,在农民里面是个有远见的。他羡慕秀才老先生的识字读书,读书人的体面,时时念叨自己家,祖上也曾读书,自己是个睁眼瞎,可不能耽搁了儿子。

“说不定祖宗保佑、老天开眼,王家祖坟在咱儿子这辈,能够冒出一股青烟!”

心里有这么个念头,他便时时报了万一的念想,想让自己的儿子,过上一种更体面的生活。

他家在月成沟。

人们相互说远论近,这片土地上爱说一句“咱都是一个沟里的”,话里话外就像当兵的说“我们是一个班”的战友,透着一股子比别人更多的亲切。

月成沟没有私塾。

父母为了那个模糊而明晰的念头,一咬牙,拿出微薄的一点积蓄,送了他去相邻的阳和沟,那儿有家私塾学堂,听说先生也是很有学问的。

娃娃可以识几个字,读点书。至不济,过年的春联,娘老子也不用去求人。或者,难道真的就如人家取笑那般:拿了碗底儿蘸了墨汁,印在裁开的红纸上面当春联?

漫长的岁月里,无论朝野,人们常常把“民以食为天”作为天然的信条。因为,人们常常连温饱这一生存最基本的需求也无法解决。

他常常拿不上中午的吃头。

五谷粮食紧张。乡里人家,常做一种简易的食品——“炒面”,缸底里搜腾来些各色五谷杂粮,焙黄、炒熟,再磨成细细面粉,饿了可干吃,也可水冲了糊糊喝。还有人家,把干面粉放在铁锅里翻炒熟的。它色作土黄,叫炒面。夏末秋初,如果地里能摘个脆嫩的甜瓜蛋,蘸了它吃,美得很!

锅头前的巧手女人们,已经物尽其用。即便如此,看着从来没有盛满过一次的粮缸面柜,也是愁眉不展。家境实在太差,连这一把炒面他也常常吃不到嘴。

每日晌午,先生照例要给大家一段时间,进食休息。他自己也去喝口茶,润润嗓子。

毫无疑问,别人放松的空档时间,却是他最难熬的时光。从先生的讲解里回过神,肚子饥肠辘辘得分外厉害,大唱空城计。

书堂的同学已经急不可待,匆忙拉开褡裢,掏出家里带的吃头。“咯嘣咯嘣”嚼着干馒头,“呱唧呱唧”舔食炒面的声响,在他耳边回响。温饱大于天,一个天天见面先问你“吃了没”的岁月,鼻子对食物有着无与伦比的敏感,光是食物的香气就足以让你沉迷。他的肠胃、他的嘴里里就涌来一股又一股酸水。

毕竟少年性情,他饿得起肚子却觉得有点儿输不起人,不肯在人前落了自己面子。他悄悄在先生和同学面前,变成一个隐形人。每次,他都是学堂里提前走出去,外面无目的的转悠一圈。无聊的看看春天的草,冬天的雪。真没有了什么可看,他就专心的想想老师讲的知识。估摸着别人吃完,他再慢慢进来。

好吧,无可否认这里面有一丢丢的虚荣,可是,谁不是从那个年纪走过来的呢?谁能说这里面没有因为敏感而产生的自立自尊呢?

进门前,他先偷偷抓一把大墙土,往嘴巴上胡乱的抹一抹。土黄的颜色,和锅里炒熟的干面很有些相近。他就装作已经早吃过了。你看,吃了炒面的印子还在嘴上挂着呢。

大清皇帝们手中的日子,实在是越过越没了气象。

同治十一年,西北回民频频起事。虽然,他们也是受不了官府的苛捐杂税,过不下去这日月才起来反抗,可是那些乱兵的纪律是那么松弛,常常如蝗虫过境,殃及无辜。镇番多次遭受乱兵之灾,田园荒芜,民不聊生,有时无米下锅。这片雪花压下来,乡村一个小门小户农家的生活,柴米油盐,更加艰难起来。当母亲在他面前红了眼睛哭泣,父亲在他面前长长吐出一声叹息。他小小的心里掠过无可奈何的一丝悲伤。

他知道,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他的学业,明显无法继续下去。

父亲说:“先生教了你,前去告个别吧!”

第二天,父亲领着子理去向先生告别。这几年,先生对这个聪慧懂事的孩子,很是器重喜欢,他的一言一行,都看在眼里。他倾心相授,《四书》《五经》等内容都已经学习,父亲期期艾艾,说了缘由。

先生便问:“那边去,可有个计较?”

父亲说,“有个熟人,在那边……可以照顾一二”

先生倒也开通,说:“委屈了娃娃,不过,这也是个没法子的法子。”

父子二人见天色不早,起身告别先生。先生细雨和声,又勉励了子理一番。回得家来。

过得几天,父亲出了趟门,说问好了,近日就有去那边的商队。

母亲默默的给爷俩整理东西,打了一个小包袱。她想到伤心处,哒哒的滴下泪水。男人便说女人:“你看,我不是还要去送他,过几日,还可以回来看看,好好的哭什么哭?”

说着,他自己两个眼圈,倒是先红起来。女人又絮絮叨叨,干粮放进褡裢,说了许多生活中需要注意的事项。

冰凉的沙漠,喝风吃沙是常有的事。白天起了风,他学了人家拿胳膊遮在眼前。夜晚,大伙儿围在篝火旁,狼群远远的嚎叫,它们见人多,远远的拿了绿油油的眼,盯过来,吓得他不敢离开半步。

爷父两个随了驼队,几天下来,和大家熟悉了,相互吆喝照应着。

这日,眼睛里远远望得前面一座雄城。驼队已经穿越浩瀚的腾格里沙漠,来到了定远营。

一路行来,他两条腿走得都要断了似的,身体疲惫不堪。定远营幽深的门洞,看着面前疲惫不堪的少年。少年好奇的目光,则在打量着眼前雄关,他张大的嘴巴,可以塞进整个鸡蛋。他没见过世面的心灵,已经震慑得张嘴无言!

定远营,北连外蒙、西接甘肃、东临宁夏,独特的地理位置,使它成为历史上有名的商贸集散地和军事重镇。

穷乡僻壤的乡下小子,眼睛亮得发光。

哦!原来一片土地可以有这么多的好房好屋,可以有这么多人堆积在一处,精美繁密如一只蚁巢而又壮丽得让他呼呼喘气。

乡人敬称“条老爷”的王子理,那时全然不知:一个镇番人的毕生事业,会在这座城。他更加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荣耀的在这片土地,受到众人敬仰。多年以后,当他和达理札雅王爷等王府众人,一道登上城头,坦然的目光平静打量这座雄关,依旧感觉到有一种雄阔壮伟的气势,从一块块沧桑的城砖透体而出,逼得人心神庄肃!

正阳门是城的主体,灰蒙蒙的城墙高三丈有余,全部用灰白色粘土,石杵夯打筑成。顶宽一丈,大青砖铺地,城垛砌成齿状,哨楼林立。城楼高大巍峨,雄壮华美,外侧门楣上有雄浑、苍劲的三个石刻楷体大字:定远营。

城门前,是一块十多亩的开阔地皮。

众人嘴里叫得明白顺溜,称之为:大树底下。

一株二百多年的大榆树,高大挺拔,树冠遮蔽若绿云绵延。那些皴裂的树皮和粗壮如巨蟒的枝干,无疑给四面八方前来淘漉生活的商人行旅,还有他们迟疑不定的眼睛,给予了某种方向和目标,让他们疲劳的身体有所遮蔽。如果还要寻求一点心灵的慰藉,一座大型藏式佛教的转经楼,金碧辉煌,与之毗邻。

城门向南,三道桥商贸大街。城门向西,环城一条手工作坊大街。俗话说:敲锣卖糖,各干一行。肉肆、酱料、花果、宫粉、成衣、药肆、棺木、皮革,车马行等等,商铺林立,商贾云集。铁匠木匠金银匠,馄饨担儿剃头挑,弹棉花、烘山芋,说唱杂耍,好生热闹。

客商来自四面八方,不乏远道而来的蒙古国咯拉喀地区的蒙族商人。货运方式有牛拉马驮,多以骆驼驮运为主。

衙门府、王爷府和喇嘛庙,基本就是这里最大的建筑物。

王子理看得啧啧惊叹,这可都是乡下从来没见识过的热闹。

镇番人的亲,扯扯秧子的根。很快,父亲托了熟人和朋友帮助,很快在“晋商号”找到一份活计,先安顿下来。陪伴几天,少言寡语的父亲,快要变得跟母亲一样唠叨。走的时候,他对儿子千叮咛、万嘱咐的,外面的人唤了好几回,父亲都舍不得拔步。

王子理浮上一个笑容,说:“您放心吧!我这不是好好儿的么?”

说完,他和每一个离开父母肩膀的孩子一样,鼻子顿时一酸。同样,他和每一个倔强的少年相同,背过身,偷偷抹去两行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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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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