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若有劫,不过伤年华


太祖母,于我而言,是一个传奇。

没有性感风流,也没有惊天动地,却是一种日常恒常的清风徐来,让我迷惑了半生,也让我苦苦解读了半生。

如果太祖母仍在世,现在该是113岁了。

对于我父辈这边的家族而言,太祖母,就像一个例外,她的高贵、优雅、书香气,即使过世二十余载,却似乎仍然在睥睨这个家族。

很多年,我一直对这种睥睨,耿耿于怀。

也是很多年后,才明白,原来她,从来就不曾属于这里。


红颜若有劫,不过伤年华

01

有人说,一个家族的兴衰,取决于家教家规的熏陶。

而一个家族的气质,则往往是被某一个具有特别气息的女性所影响,直至融入血液,侵入骨髓,最终成为某一二个后续子嗣终生需要去复归还原的执念。

而这一二个子嗣,一定是无数次偷偷思索过她、研究过她,而又一直没有真正走近过她的。这个,或许,就是人生里所谓的遗憾吧。

太祖母,因为中间隔了两代,当我有记忆的时候,她已经叟叟老矣。但是,她的样貌,她的言谈,她的日常,无论何时,只要想起来,我总是沉醉其中,觉得内心澄净了,世事无常也变得没那么面目狰狞了。

很多年后,才明白,那些都是太祖母看尽一生浮华后的从容淡定,在你心里不知不觉留下的抚慰。


红颜若有劫,不过伤年华


02

三月的江南,真的是雨多。只是梅雨季终究也还没来,这样滴答滴答地下雨,没完没了,湿了芭蕉,湿了窗棱,也湿了相思。

太祖母,出生在苏州一户丝绸富商家,前半生,当是在锦衣玉食里堆出来的,琴棋书画不是样样精通,也算都是浸淫过的。到了出嫁的年纪,家里寻了绍兴府台老爷家的公子,也算是门当户对,政商联姻,距离娘家也不至于太远,免了传统女子的远嫁之苦。一年下来,便有了一个女儿,婚姻生活,也是琴瑟和谐,举案齐眉。

记得小时候,总是去太祖母房间里翻东西吃,总是看见一些银簪子之类的头饰,做工也还算精巧。其中有一枝,太祖母是必须天天戴的。

你知道的,那种有年头的老银簪子,总是给人故事的感觉。

后来,我想,那簪子可能是她的丈夫给她的定情信物吧。而定情信物,总是会在经历断裂之痛后,才被赋予了更多的意义,更多的使命。

就太祖母而言,那些东西,或许便是她经历离散,跌入凡尘后的安慰之一吧。

1937年,太祖母与家人进入逃难阶段。那一年,太祖母和年幼的女儿与家人失散,从此开始了母女俩人生中最艰辛的一段岁月。那个时候,她的女儿7岁。

这个女儿,就是我的祖母。


红颜若有劫,不过伤年华


03

小时候,总记得太祖母永远是穿斜襟衣衫的,有新布料了,就会去找村里的裁缝师傅。关于做的款式,甚至包扣等细节,都是要说得仔仔细细的。裁缝师傅每次都是要嚷嚷的,说太祖母太讲究啦,这样做起来非常费劲,光那个包边就得几天时光的。

太祖母每次都是温婉地笑,不言语,裁缝师傅也总是嘴里嘟囔着,手还是开始一丝不苟地给太祖母量尺寸。

后来有一次,我读《红楼梦》,太祖母走过来,与我一起坐到石门槛上,说最喜欢里面曹雪芹描写丫鬟小姐衣饰的文字,说想想就很美啦。

我说,太祖母,怪不得你总为难裁缝师傅,衣领一定要做成怎样怎样的,包扣一定不能马马虎虎的,一定是要定几次型的。

太祖母当时说的那段话,我想一定对我的心性有着不小的影响的:

“这不是为难啦,只是一种对生活的习惯嘛。我不习惯将就。”太祖母说,“活着,真不能将就呀,你要是今天不洗脸,明天不梳头了,那生活还有个什么劲呢?我们活着,无论生活多糟糕污泥,我想也还是要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才好去应对糟糕,应对污泥的。要是你自己很糟糕,很污泥,那与生活的糟糕和污泥,有什么区别呢?这样就绝没有重新过好的可能啦……”

当时,我也就十四五岁的光景,老房子里翻出来的《红楼梦》啦,《飞鸟集》啦,还有很多英文原版小说。当时,我总好奇,老房子里怎么有这些个书。太祖母说,她逃难到这里的时候,这些就都在了,当时有好多,因为她再嫁给我太公的时候,也算是这里的地主阶级,祖辈有出过洋的孩子。

她说,当时带着女儿,无奈嫁给比自己大一辈的太公,也是因为认为这样有过书香的家族,未来大致也不会太糟糕。

她始终相信一种融入血液的家族气质,不会轻易改变。


红颜若有劫,不过伤年华


04

年幼时,家里突遭变故,太祖母作为长辈来照顾过我好几年。那时,总是喜欢看她,喜欢她的干净,她的满面笑容,她的讲究的衣饰,即使她的女儿常常数落她,装什么大家闺秀,抬什么大小姐架子,即使需要下地割猪草,需要喂猪之类的农活,她始终都是那样的干净、安静,从没有抱怨。

夏天的时候,她总拿着一把团扇,自己做的青色的流苏坠子,一摇一摇的,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最精致的装饰了。

她徐徐而来,迎着风,白色的确良做的斜襟衫,在风里,显出了太祖母保持了一生的好身材。头发花白,干净利落地在脑后挽了一个发髻,用银簪子细细穿过,簪子上的小吊坠子,就有韵律地摇着。她满面微笑,向我走来。

我想,她对自己是满意的。

这个场景,在她过世后的很多年里,时常入梦来。每次,我都是满心欢喜。每每醒来,又总是难以入眠,太祖母,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了。

而她的女儿,也就是我的祖母,却又是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艰辛、粗糙、彪悍,有个人遭际,也有时代的特殊性。祖母,既强大,又弱小。

对于女儿的轻慢,太祖母总是静静地听完,然后微笑走开。

祖母对于她童养媳的身份,一直耿耿于怀,认为是太祖母自私软弱,把自己嫁给老头子,还搭上女儿。据说太公性情稍暴烈,规矩又极严,几个孙子,都是挨过他的龙头拐杖的。太祖母与太公的事,我们鲜少能了解清楚,祖母与祖父也多是绝口不提。到我的父辈,因为时代原因,未有多少读书识字,因此,对很多东西多是麻木的。


红颜若有劫,不过伤年华

05

真的是很遗憾,太祖母的故事,只能是一个梗概。

只是,她对我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或者,可以说,我对于女性的认知,都是来自于她的一些碎片。那些碎片,一直成为我作为一个女性的参照。

只是,红尘滚滚,岁月苍狗,我总是筋疲力尽的时候,才能深一点,再深一点地去勾勒她,填补她,怀念她。

最终,太祖母的故事里,竟然也有一部分是我的了。

只是,我的故事轻薄了很多,至今未真正懂得她的云淡风轻,未懂得她对世间一切的关照。但是,我一直在努力,努力走进那个在战火里仓皇逃亡,那个无奈嫁给老地主,那个以一惯的平静和微笑应对粗鲁女儿和苟安世间的太祖母。

她摇着团扇,缓缓走来,那青色的流苏坠子,你不知道,在白色的斜襟衫的映衬下,真的,美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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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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