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之《花凋》，语言胜似冰刀，把残酷和苍凉刻画的淋漓尽致

读张爱玲的小说，总有一种把人物赤裸裸剥开了的感觉。

在她的笔下，无论是体面的、不体面的；漂亮的、不漂亮的；富裕的、不富裕的人物，都是俗人一个。

她像一个技艺高超的外科医生，用极尽辛辣的笔触代替手术刀，一点一点地剖开人物，把最痛最隐秘的伤疤赤裸裸地揭开，让人为之颤栗，惊讶。

她眼中的人物是诡诈的、庸俗的，也必定是有血有肉仙灵活现的。虽然各有各的不堪，却也各有各的可爱。

今天我们来说说，这篇载于四十年代期刊上的短篇小说《花凋》。文中的语言实在是精妙，几处比喻句更如画龙点睛般，把人物的现状、所处的环境以及心里描写刻画得惟妙惟肖。

1. 女主的一生如流萤，在作者眼中是“没点灯的灯塔”。

作者用倒叙的手法，开篇先写了女主川嫦的墓地。她生前一直生活窘迫的父母，终于发了笔小财，为川嫦重整了墓碑。

坟前新添了白大理石的天使，垂着头，合着手。漂亮的墓碑看似充满了家人的爱，实则只有躺在墓碑下的川嫦知道，不是那回事。

美丽的川嫦年纪轻轻死于肺病，作者眼中生前丰美华丽的姑娘，却也并不聪明，毫无出众之处，是和艾米丽.勃朗特一样的“没点灯的灯塔”。

艾米莉.勃朗特是英国文学名著《呼啸山庄》）的作者，她性格内向，感情含蓄，沉默寡言，内心却有火一般的热情，一生未婚，于29岁英年早逝。

本文的女主，也如艾米莉.勃朗特一般，在最美的年华撒手人寰，虽内心充满了对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却只能是“没点灯的灯塔”，默默矗立。

生于满清遗少家庭的川嫦，上面有一堆姐姐，小时候只能穿别人剩下的衣服。直到姐姐们都出嫁了，这才“突然地漂亮起来了”。

而漂亮起来的川嫦，却为门第所限，不能出去工作，只能做“女结婚员”。虽然川嫦也梦想过有一天父亲有钱了，能送她去读书，自己结识一位合适的人。可是等父亲有钱，实在是遥不可及的一件事。

最终川嫦在大姐的张罗下，结识了从维也纳留学归来的医生章云藩。川嫦见了章云藩，觉得他“不够高、不够黑”，显然不是她理想中的人选。

此处作者借助川嫦的感觉，对章云藩做了很有意思的描写。

“他说话也不够爽利的，一个字一个字谨慎吐出来，像在隆重的宴会里吃洋枣，把核子徐徐地吐在小银匙里，然后偷偷倾在盘子的一边，一个不小心，核子从嘴巴里直接滑到盘子里，叮当一声，就失仪了。”

一个长长的比喻句，把章云藩不大方，上不了台面的感觉，表达地淋漓尽致，看后不由让人哑然失笑。

这样的章云藩川嫦不喜欢，但她始终“没来得及接近第二个人”。她只好在心里说服了自己，最起码，章云藩“不但家里有点底子，人也是有点底子的”。

而这样勉强自己而喜欢上的男人，也终于没能正式成为川嫦真正的夫婿。她如灯花一样在风中摇曳的生命，便嘎然而止了。

2. 女主的父母是可怜的一出“闹剧”和一出“悲剧”。

作者在文中，对川嫦的父母用了一句比喻，“郑先生是连演四十年的一出闹剧，他夫人则是一出冗长单调的悲剧。

川嫦的父亲郑先生是遗少，内心深处不承认民国，一味沉迷在往昔的繁华岁月里不可自拔，对面前潦倒的生活得过且过。“有钱了就在外面生孩子，没钱了就在家里生孩子。”

川嫦的母亲郑夫人一肚子失意，她对生活既痛恨又绝望，却偏偏还得强撑场面。

郑家住着洋房，呼奴使婢，却使用着借来的家具，小姐们没有床，只能在客厅打地铺。

对郑家拮据的家境，作者有一段家宴的描写。

郑夫人由于生气郑先生偷当了她的戒指，装病不吃饭，等川嫦劝出来，就唤自己的儿子和章云藩打招呼，又怨恨儿子脚上糊了泥。于是那孩子把家里的老狗唤来，将鞋在狗背上蹭。

此处作者写到“郑家这样的大黄狗有两三只，老而疏懒，身上生癣处皮毛脱落，拦门躺着，乍看就仿佛是一块旧的鬃毛毯。”

作者借助皮毛脱落的老狗，再一次突出了郑家此时的破落与衰败。郑家此时的家境，又何尝不像那块旧的鬃毛毯呢！

而生活放荡的郑先生，却与下堂妾生了孩子，还抱回家里抚养。这让郑夫人很不爽。于是生了许多口角是非，甚至郑太太当着川嫦的对象章云藩抱怨。

这个家庭的确是很“闹剧”和“悲剧”了。

郑先生不忙着为女儿定亲，因为“实在禁不起这样年年嫁女儿。”郑夫人却对择女婿很感兴趣，因为“那是她死灰的生命中的一星微红的炭火。”

而女儿将来是否幸福，好像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

在川嫦病入膏肓的时候，章云藩另处了对象，于是一家人觉得有安慰川嫦的必要。连一向害怕传染不愿到女儿房中的郑先生，也上楼了。

“他浓浓喷着雪茄烟，制造了一层防身的烟幕。”

作者用形象的语言描述，把父亲对女儿的冷漠之情如画卷般呈现在读者眼前，令人阅后无不心冷。

一家人在川嫦面前嬉笑逗弄，表面上是为了安慰川嫦，背过身，做父亲的却连女儿的药钱也不愿付。母亲更怕丈夫知晓自己存有私房钱，也不敢拿出来。

这也怨不得川嫦知晓后如“万箭穿心”了。

3. 女主的命运就像扼在脖子上的“泥金小手”银项圈。

川嫦生于那样的家庭是一种悲哀，但只要章云藩不嫌弃，她还是可以顺利地出嫁，远远地逃开的。

但命运总是不能如人所愿。

川嫦和章云藩第一次独处，是在中秋节的晚宴后。此时正值傍晚，川嫦却不能开灯，因为客厅里电灯的磁罩子让小孩子打碎了一角，家里肯定是没有闲钱换罩子的，残破的灯会让客人见笑。

两人只能暗中相对。作者借章云藩的眼睛，对川嫦的衣着进行了描写。

川嫦穿着一件葱白素带长袍，“戴着她大姊夫从巴黎带来的一幅别致的项圈，是一双泥金的小手，尖而长的红指甲，紧紧扣在脖子上，像是要扼死人。”

此处埋下伏笔，暗示了川嫦之死。

刚刚对生活充满了希望，似乎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之人的川嫦，还没来得及拥抱幸福，却意外病倒了。而且一病不起，她患的是肺痨。

川嫦在家里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她沉默寡言，从小被姐姐们欺负，弟弟们又是父母疼爱的，就连那个下堂妾生的儿子，郑先生也爱护有加。唯独她，似乎可有可无。

她没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父母不能供她上学，那样的门第，似乎也不能出去工作。就连男人，若不是姐姐姐夫张罗，她也没有机会接触第二个。

即便生了病，父母也只是请她“未来的夫婿”上门诊治。川嫦的一生，仿佛从出生就书写好了。

可不就像那双要扼死人的泥金小手吗？紧紧地箍住了她的喉咙，直至窒息。

4. 女主的生命是“纸窗里面漏进风去吹颤的烛火”。

幸福和意外哪个来得更快？对川嫦来说，似乎命运更偏袒意外。

正憧憬着未来生活的川嫦，莫名其妙地病倒了。郑家人果然就请了章云藩来诊病。（郑太太一直期待，章云藩成为自己的女婿之后，可以照免费X光的）

川嫦自然不乐意章云藩来诊病，因为病着的样子实在不好看。

但她却一天一天更加消瘦了。

“她的脸像骨格子上绷着白缎子，眼睛就是缎子是落了灯花，烧成了两只炎炎的大洞。”

章云藩也终于等她不得，另交了身材丰满的护士女朋友。更令川嫦绝望的是，家里人也不再瞒她，还请了两人来做客。

川嫦已经病得起不了床了。她心里是恨的，而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躺在床上，只能“把钻钮的小尖头子狠命往手掌心里钻，要把手心钉穿了，才泄她的心头之恨。”

而真的要见那个夺去自己未婚夫的女人，她又不想以这种难看的病人样子惹她笑话。于是特意在桌子玻璃下，压了自己前年在照相馆拍的照片。

没想到还是被奚落了，对方竟然说她的照片拍的像囚犯，但却比本人还胜三分。

这对于重病的穿嫦来说，无异于更大的心里打击。

这个世界对于川嫦来说无用了，她似乎只是个拖累。作者在此处对川嫦的心里有形象的比喻。

“硕大无朋的自身和这腐烂而美丽的世界，两个尸首背对背拴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

川嫦就要死了，而她的心比她的身体似乎死得更早一些。

5. 女主对生命的眷恋却如“瓷盆里种的兰花种子，深深在泥底下”。

失去了所有爱的川嫦不愿再忍受这样的痛苦，她让佣人李妈背她出去，想在外面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

作者写她伏在李妈身上的样子，“她爬在李妈背上像一个冷而白的大白蜘蛛。”已经完全不像个活人了。

出走的川嫦没有死，因为她的钱不够买一瓶致命的药。她只能再回到那个冰冷的家，重新伏到自己的枕上。

“她的眼皮在那里跳动，仿佛纸窗里面漏进风去吹颤的烛火。”生命的终结如此悲凉，川嫦实在可怜。

而终有天气晴好的日子，川嫦也能闻到太阳的气味，听到许多小孩的喧笑，这样的日子又让川嫦的心里充满了希望。

虽然，那希望像“磁盆里种的兰花的种子，深深在泥底下。”

作者在文中结束了川嫦短短的一生，甚至没让她等到，穿上母亲买给她的新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