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乡村:竹韵

竹 韵

家乡有一条小河,河道不大宽广,大约有三十来米吧,最宽的地方也不过五、六十米。汛期的时候,河水丰盈,偶尔有漫上岸边的平地形成一片汪洋的景象,好在河道是自然形成的,没有构成水患。秋冬季节的水量很小,仅能使小河免于断流而已。河里没有什么出产。大概是小河没有给人们带来什么恩惠的缘故,人们一直都没有给它取一个名字,提到某一河段的时候,就使用那段河附近的村庄的名字来指称,却也能够说得明白。河水携带的泥沙淤积在河的两岸,改变了河岸土壤的墒情,在家乡的黄泥地上形成了一带难得的沙土地。沙土地上长满了竹子,竹子沿河而生,两岸的竹林随河道而蜿蜒,如绿色的长堤,甚为壮观。冬天万木萧疏的时候,那带竹林依然一片葱茏,常令人眼睛为之一亮,心头为之一喜,精神为之一振,仿佛春天就在眼前。

家乡的竹子应该是自然野生的。从我记事的时候起,竹林就属于集体所有。后来,我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在竹林旁边的田地里干活的时候,曾经听老辈人说起过每一块田地先前的主人,我问他们那时竹林是谁家的,他们都很愕然,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几个老辈人互相询问了一下,都说不知道竹林的主人是谁。

我说:“有人来砍竹子怎么办?”

老辈人说:“砍几根就砍几根呗。”

我说:“砍完了怎么办?”

老辈人说:“怎么会砍完呢?来年春天还会长的。再说,谁要那么多竹子干什么?”

我想,那时的竹林大约像原始森林一样,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大自然,生活在附近的人们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它占为己有,即使因生活需要取用几根竹子,也会自觉地选择秋冬季节在竹子密生的地方砍伐。否则,竹林何以在没有主人的情况下得以保持长久的郁郁葱葱呢?

家乡的竹子不是什么名贵品种,高虽有十余米,粗却大多只有一握,当不得什么大材用。竹篾的柔韧性却很好,是编织的好材料。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一些竹编的生产工具和生活工具:箩筐、筛子、簸箕、菜篮……村里因此出了几个有名的篾匠,其中郭篾匠的本事最大,他的刀功和蹲功是无人能及的。篾匠编竹器一般先将竹子剖开,或四分,或八分,剖成的竹柈里黄外青,再将竹黄和竹青分开,竹黄韧性很差,没有什么用处,竹青韧性极好,但须剖成竹篾方可使用。一般的篾匠只能将竹青剖成三层,好一些的篾匠可以剖成四层,多不过五层,而郭篾匠却可以将竹青剖成八层,人送外号“郭八层”。他剖的竹篾薄如纸,柔如线,韧如丝,看过的无不赞叹。因为编一些大的竹器时需要长时间蹲着,郭篾匠自幼练就了超人的蹲功。说到他的蹲功,还有一段美谈。村里盛传郭篾匠蹲功十分厉害,邻村的朱嘎子不服气,和郭篾匠打赌,赌注是一只鸡。结果,郭篾匠蹲着杀,蹲着洗,蹲着炖,蹲着吃,然后又蹲着编了一只筐。朱嘎子看得目瞪口呆,回去后又被媳妇骂了个狗血喷头,——朱嘎子媳妇坐月子,也就吃了一只鸡。朱嘎子为此懊悔了很长时间。我参加工作后,请郭篾匠编了一床竹席,他编好后将席子叠起来,只有书本那么大。他编席用的篾子用开水煮过,睡在上面润凉润凉的,睡的时间长也不发热,身体出汗了,席子也不粘皮,长期浸汗的席子会渐渐变成暗红色,睡在上面的感觉就更好了。

我小时候常到竹林里去拾竹叶回家当柴禾。拾竹叶是一件很辛苦的事。竹子太密,装竹叶的篓子不能背进竹林里去,须先用耙子将竹叶拢在一起,然后再用耙子托起竹叶走到竹林外边,装进一个差不多和我一样高但比我胖很多的篓子里,装满后按实在,背回家,倒在门前的场地上晾晒。竹叶大多聚集在竹子密集的地方,不能用耙子,我只好跪在地上钻进去,用手将竹叶拢在一起。用耙子托竹叶出竹林时,身后的耙柄不断地撞在竹子上,竹叶一路洒落,到篓子边时已所剩无几。拾满一篓竹叶常常需要很长时间。那一刻,我曾有过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生计艰难的哀叹。浸着细沙的竹叶,晾过之后也不太好烧,灶膛里总是烟多火少。拾竹叶当柴禾实在是迫不得已的事情。

与拾竹叶相比,采笋叶要轻松得多,也有趣得多。我们那里端午节都用笋叶包粽子,所以都会到竹林里去采一些笋叶回来。采笋叶一般在农历的三月份,正是阳春时节,三、五个女孩子相约一起到竹林里去,一路说说笑笑,那情景大概与宋玉描写的“向春之末,迎夏之阳,鸧鹒喈喈,群女出桑”差不多,只不过她们不是去采桑叶,而是去采笋叶罢了。据说竹笋是世界上生长速度最快的植物,其生长最快时一天可长一米多高,拔节时甚至会发出“啪啪”的响声。我没有仔细观察过,但竹笋出土后长得很快确是事实,我到竹林采笋叶时刚出土的竹笋,几天后再见时,已经比我还高了。竹林里“啪啪”的响声,我也曾多次听到过,但不知是不是竹子拔节生长的声音。采笋叶很有讲究,已经脱落的笋叶底端开裂,是没有用的;硬剥的笋叶太嫩,也没有用;要将脱未脱的才行。将脱未脱的笋叶裹着竹笋,欲开还闭,披着笋叶的竹笋,如解衣欲睡的女子,那风情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采笋叶的女孩儿用纤细的手扶着竹笋,如丫鬟服侍着大家闺秀一般,她从笋叶微微张开的地方轻轻一剥,那笋叶便脱离竹笋,卷成一卷。女孩子将笋叶轻握在手中,带回去,用水泡上一天,然后展开、压平,就可以用来包粽子了。

竹笋之可爱,堪与婴儿相比,都有嫩白的身子,都充满勃勃的生机,都给人以无限的希望。有人赞美竹子,说它“未曾出世先有节,纵使凌云亦虚心”。这“未曾出世先有节”,不正是“人之初,性本善”的写照吗?有人拿竹笋去讽刺那些搬弄是非、厚颜无耻、不学无术的人,说他们是“山中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这实在是对那些人的抬举,他们哪里有竹笋的丽质呢?我的家乡没有吃竹笋的习惯,春天竹子抽笋时也少有人到竹林里去,他们怕不小心踩了竹笋。采笋叶的女孩子也绝不损伤竹笋,偶有误伤者,不待他人指责,自己就心疼不已,甚而至于泪眼婆娑。这大概是家乡竹林在纯自然状态下得以延续发展的原因吧。

竹林在大集体时代属于集体财产,尽管人们爱护竹林有很高的自觉性,但出于对集体财产负责任,村里仍安排了几位老者担任护林工作。我读高中的时候,爷爷是村里的护林员,负责看护离我们家较近的一大片竹林。爷爷在竹林里搭了一个棚子,夜晚住在那里。暑假里,我替爷爷看竹林。看竹林的任务是防止人偷竹子。竹林里的声音传播很快,一点小小的声音,很远的地方都能很快听到,在竹林里偷砍竹子是一件极难的事情,况且砍下来的长竹拿出竹林也极容易被人发现,而偷盗在我那民风淳朴的家乡是为人所不齿的,因此偷竹子的事几乎没有发生过。看竹林其实也就没有什么事做。白天,我坐在竹林里看书,清凉幽静,仿佛进入了一个童话世界。夜晚,我一个人睡在爷爷搭的棚子里,听着风吹过竹林的声音入眠。那声音清悠而不轻薄,浑厚而不浑浊,有波涛的韵味但没有波涛的喧哗,有松涛的雄浑但没有松涛的沉郁。无风的时候,竹林里静得很安详。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这“事来而心始现,事过而心随空”的境界,古往今来,不知几人能有。

最后的乡村:竹韵

我看竹林的时候,村里有一个名叫“竹子”的姑娘常到竹林里来。她总穿着一件粉红色上衣,衣服上印着细碎的白花,扎两条辫子,圆圆的脸在粉红色衣服的映衬下透着青春的气息。她总是一个人坐在竹林里僻静的地方,一副忧伤的样子。听说她父亲将她许配给了一个勤劳的小伙子,那小伙子常来她家里帮助干活,能干得很,人也长得不错,中等身材,五官端正,眉清目秀,但家里穷得很。竹子的家里也穷得很。在出嫁是女孩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的时代,竹子实在不愿意从一个暂时的穷坑跳进另一个永久的穷坑。竹子的母亲用“小伙子模样端正”劝慰竹子,竹子却说那小伙子像竹子一样,外表光滑,家里像竹子一样是空的,表示宁死不嫁。于是,那小伙子来她家帮忙干活的时候,她便躲到竹林里来,但穿的粉红色上衣却是那小伙子送的。那年秋天,竹子在她父亲的逼迫之下出嫁了。出嫁的时候,竹子哭成了泪人儿。不知内情的人以为她哭嫁,都夸她孝顺。我再见到竹子的时候,是三年后的春节期间,竹子和丈夫带着一岁多的儿子回娘家拜年,她的脸上荡漾着少妇的风韵和初为人母的自豪。听说她嫁过去后,闹腾了一段时间,丈夫始终没有责怪过她,只说会对她好。后来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家里分了田地,勤劳的丈夫如鱼归大海、鸟入山林,只一年时间就彻底地改变了家里的境况,当年就衣食无忧了。丈夫在长期穷困的生活和艰难的劳作中养成的良好习惯,以及由良好习惯造就的美德,化解了小两口生活中的磕磕绊绊,这一对没有任何爱情基础可言的男女竟然成了一对典范的、幸福的、恩爱的夫妻。一个名叫“竹子”,一个家像竹子,不正是天生的一对吗?许多年后,我陆续见到一些经自由恋爱而结合的男女,他们婚后的生活委实不能让人恭维:争执、吵闹是常有的事,甚至打起来也并不鲜见。而他们当初恋爱的缠绵、诺言的豪壮,与言情剧中人物的表现相比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他们冲突的原因也并非什么原则问题,大多是因为家务琐事,也有因家庭开支的,但都与贫穷无关。我曾将他们的境况与竹子的经历进行了对比,很有感慨地就此得出结论:缺乏美德的爱情是很不可靠的,而缺乏爱情的美德却可以成就一桩幸福的姻缘。我以为,嫁给“竹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嫁给“木头”。

后来,我离家读书、工作,远离了家乡的竹林,早年结下的竹缘虽未使我达到“宁可三餐食无肉,不可一日居无竹”的疯狂地步,却也让我对竹子魂牵梦绕,所以我一直都很喜欢竹子,喜欢写竹子的诗文和写竹子的人。其中最让我膜拜的是“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先生。板桥先生擅画竹,善写竹,人亦如竹。他在山东潍县做知县时,送给当时的山东巡抚包括一幅《竹》,题诗曰:“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能够从萧萧竹声中听出百姓的疾苦,可谓深得竹韵之精髓矣。后来,他因申请赈济饥民得罪了上司,愤而辞职归乡,临行之际,潍县绅民纷纷挽留,先生当即画了一幅竹子留赠给当地士绅百姓,并题诗曰:“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这个“难得糊涂”的板桥先生实在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他竟能将满腔愤怒化作一派潇洒,其道行之深实在是常人所不能及的,不然,他何以能“写竹作渔竿”呢?真想回家乡伐一竿长竹送他。

来广州后,从未见过大片的竹林。校园里有几丛竹子,我不知道那竹子是什么品种,那竹子偎依在一起,节密枝繁,形象猥琐,非但不能慰我对竹的渴慕之情,反而令我更加思念家乡的竹林。前年夏天,我搬到天鹅湖边的教工宿舍楼时,窗外有一丛竹子,竹竿发黄,竹枝败落,一副憔悴的样子,虽然不能和家乡水灵灵的竹子相比,却有一点家乡竹子的模样,这让我惊喜不已,为之满足了好长时间。但好景不长,当年秋天,因为围墙改造,那丛竹子被挖掉了,随后栽上了一棵树,是那种斩去树枝后移栽的成树,光秃秃地立在窗前。我很失落!而今,那树已长出许多新的枝条,老树新枝嫩叶,倒也招人喜爱,但我总觉得它缺乏竹子的风韵。一日,临窗夜读,得欧阳永叔词《玉楼春》,吟赏“夜来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之句,颇以为妙,凝眸窗外,忽然想到被挖的竹子,心里不禁恼烦起来:竹自有韵,人自有恨,本是毫不相干的。永叔不是说过“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吗?“此恨”自然也不关“风”与“竹”,奈何加人之恨于竹之上?于是掩卷,解衣就睡。窗外月光皎洁,枝叶扶疏,时有窸窣之声,恍如微风掠过竹林。心头浮起一片青葱,挣扎着不肯入睡,但终于沉沉睡去,竟得一夜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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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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