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小故事003集——《那人，那海，那个秋天》

年复一年，每年都有一个秋天，秋天总是让老人充满了一种对于那个夏天的忧伤，只是从来都不像这个秋天这样，老人感觉这个秋天的颜色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秋天。

老人看着逐渐黑了下来的街道，注视着打着漩涡的灰尘和遭到打击的含羞草、夹竹桃的叶子，正在坚持苦斗的藤蔓类植物……当一滴瞬间滴落的雨点正好落到柜台上的时候，天空的颜色也很快地加深了；不久一切都变成黑色的了，看不见了。老人却仿佛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老人……老人……”他还能听到他们的声音。“老人…… 一支冰淇淋，一支冰糕，老人，两个果汁牛奶冻，太阳油，一本琼瑶的言情小说。老人……老人……”在漫长的夏季的日子里，那个姑娘和那个小伙子一直这样呼叫他。

想到仅仅几周之前还是盛夏。她那张可爱的沉思的脸庞，大大的黑眼睛，年轻健康的体魄；以及和她在一起的那个男孩，比她大不到一岁，带着一双爱笑的严肃的眼睛，一头被太阳晒得褪色了的乱蓬蓬的头发……

他们俩都被太阳晒黑了，手拉着手，一会儿紧握着，一会儿又松开了。他们向他买了两支冰棍，然后把游泳衣铺在他店铺的阴凉处坐了下来。老人第一次适当地看着那个姑娘，为她的似曾相识而震惊，他想到了那个双耳细，颈椭圆的陶罐。

双耳细颈椭圆陶罐来自一艘沉没的商船和他一生中最大也最惊人的一次潜水。

很久以前，50 年前吧？当时她站在——切确地说可能就是眼前正在吃冰棍的姑娘，他认识的。她经常站在一头伸向大海的深水崖的顶端。美丽的大眼睛若有所思地眺望着大海，海风吹得她裙裾飞扬，唇角飘着一抹神圣的、天真无邪的微笑……宛若一个活泼、飘逸、轻盈、优雅的仙女。
他的眼睛无意识的老跟在她的周围，他显然是爱上她了。所以，那天，他走近她：你在看什么？她指着崖下面的海水说：陶罐。那艘沉船里有美丽的陶罐。

深水崖距水面至少有十层楼高，他是满怀着自豪、不朽的感觉和无限的力气来跳水的。就像一粒沙落进大海，连一个水花都没有，他就不见了。过了很久，当他重新浮出水面时，他骄傲地举起那只双耳细颈椭圆的陶罐给她看。即使它不是最大的，但它是最完美的，它上面没有一条裂纹。

在这个八月的下午，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像一次幸免于难似的，他允许自己停一会儿来听听这对年轻人的故事。他们一直屏息地严肃地向他讲述了他们的爱情故事。但是妄自尊大的父亲们严酷地反对她们，于是他们从家里逃出来了。

“你们必须回去，好孩子，”他告诉他们，“我应当说服你们回家去。因为逃跑不是聪明之举。以后你们是会后悔的。”

那姑娘摇了摇头。“他们正在找我们，他们找不到我们，我们永远也不会回去的。”她把一只臂搭在他爱人的肩上，而他无需任何理由就能够理解她；老人差不多感觉到了他们固执的父亲们正在犯罪。

五十年前的另一个夏天，他看见她满脸是泪，他知道她是因为担心他才哭的，女孩的泪水几乎把他的心泡醉了。这个陶罐是给你的。她的一只手举到她漂亮的脸颊处，站着把他关注了一会儿，然后接过那只陶罐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他很快的换了衣服，跟着她回到那个村子，一直保持在她后面几步远，密切注视着周围人有没有说闲话。她只朝后看了一次，然后就加快了脚步，把陶罐紧紧地抱到了怀里，她那细长的裙子飘扬起来，随之卷起了一团灰尘。

五十年前的今天；她的父母坚决反对：你不能和她在一起。当她的母亲和老人大吵的时候，她的父亲从楼上下来，把那个陶罐摔碎在地板上，没一会儿，他就听到院子里大石板铺就的地面上传来一声坠落声，他立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而在以后的年代里，每当他想到蔚蓝的海水之下的那些残留的陶罐时，他只有忧伤。

这个八月的下午，他打破了那对恋人的沉默。他轻轻的拍着男孩的膝盖小声说：“快走吧，你们俩。你起来，马上回家，头也不回地回家。

当时他们竟顺从地一句话也没说地站了起来，彼此手臂搂着对方的腰，一起跳入水中。

他从店铺里注视着他们。他听见姑娘在叫喊，两人已经进入齐胸深的水里了：“我们永远也不回去了，老人。”

滔滔白浪从天际滚滚而来，银白皎亮的波涛推涌追逐，渐渐由远而近，越近越高，越高越响，宛如千军万马挟着雷鸣一般的轰然巨响奔腾而至，夹杂着姑娘的喊声：“我们永远也不回去了，老人。”

一阵漩涡风把更多的沙子和灰尘吹进了店铺。海湾现在完全黑下来了，天空看不见一颗星星。

“永远不会回去了，老人。” 当她从围堵而来的波浪中最后一次大声呼喊时，她的手臂在水面上方画出半个弧。然后就完全消失了。老人看见一只陶罐，从头顶落下来，碎了一地。

老人爬在柜台上，头枕着自己的手臂，睡着了，生命像冬天的海水一样，撤退了。

因那一年的那个夏天。

于那一年的那个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