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娘|​王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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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娘

王晟

(一)

五娘去世了。九十二岁寿终,已然可称之正寝了。她是我本家没出五服的五伯的妻子,在故乡,伯母皆以娘尊称。时光荏苒,看着身边的亲人长辈一个个相继离去,我心怵着那令人肝肠寸断,又悲恸四溢的生离死别场面。我怕岁月的无情,更怕亲人的逝去,面对悲情来袭,我悲恸于回天无力中。


人说如果到了喜欢怀念或追忆的时候,就意味着老了。自忖自己尚未到了老的境界,然,稍有闲暇之时,思绪总是摸摸索索把记忆的闸门撬开,随便扯出一段沉淀已久的往事来咂巴咂巴。这似乎在近期成了一种惯例。五娘的撒手人寰自然勾起我对她的诸多追忆,那个颇有些埋汰邋遢却又不失热情,不善言谈却总是在默默付出的耄耋老太。


在故乡的家族长辈中,五娘的一生既是平凡坎坷,也是普通而传奇悲壮的一生。一辈子没有离开过那片衍生了几代人的黄土地,一辈子农村妇女的形象,土的令人掉渣。然细数生平经历,在近一个世纪的变迁中,她沉积了异于常人的酸甜苦辣,着实令人唏嘘不已。


五娘是1925年生人,六岁时,被我的曾祖母以一石高粱换回来养着,也就是童养媳。当时我的曾祖父已去世,曾祖母统领着三代同堂的二十九口人在一起过活,大爷爷管外,大奶奶掌内。每到做饭时分,妯娌四个都手不落闲地在厨棚里忙碌着,曾祖母则手端一个盛着花生、柿疙瘩等好吃食的笸箩,拢集起几个哭天喊地,抹着眼泪要娘亲的孙辈男女哄着、唬着。还是小黄毛丫头的五娘是最听话的一个,总是怯怯地站在一群围着曾祖母哄闹的孩子外围,安然地等着曾祖母分发好吃食。


在儿时的父辈中,有两个极具嘎性,又顽淘的伯伯。仰仗着曾祖母喜欢且袒护小小子的意识,常常欺生强霸地把分给五娘、和还是小姑娘的几个姑姑的好吃食抢了去,每每惹得姑姑们哭声四起,曾祖母也是不经意的唬几句敷衍了事。但唯独不会放过五娘被欺之事,曾祖母不啻一次召集家族成员在一起说:「大娇虽然是我用粮食换来的,但也是咱家以后的媳妇。不管以后给哪家做媳妇,现在咱必须要好好待孩子,孩子来到咱家,本来就小小地就缺了爹娘的疼热,够热个极(可怜)了。你们可都管好了自家的土匪,谁家小子欺生,我找他大人说话!」曾祖母在家中绝对权威的话语,无疑给五娘的日常生活起到了遮风避雨的庇护,五娘得以在大家族中安然的渐渐长大。


(二)

五娘十八岁那年的秋收后,曾祖母亲自主持了她和五伯的婚礼。奶奶说曾祖母那天特意安排大爷爷雇了响器(民间乐队),滴滴答答吹了一天,还特意把五娘的亲爹妈请了来参加闺女的婚礼。那张灯结彩、唢呐高扬、铙镲欢奏的婚礼场面,在只有二十来户的山村里可谓是前所未有,引得邻村的人都赶来凑热闹,讨彩头。曾祖母乐呵呵地对参加婚礼的人说:「俺家今天是一手办了俩喜事,既是嫁孙闺女,也是娶孙媳妇。」赢得围观众人齐声喝彩。


当时正值国运多舛之时,故乡焦作县城被日寇占领,强控着铁路线疯狂略夺着煤炭资源。祖居虽处山区远离闹市,然战乱四起,民不聊生,匪患更是猖獗。可能是五娘的婚礼喧闹的太响,第二天夜里,家里就遭了匪劫。曾祖母看着被洗劫一空的秋粮和家徒四壁的家,气急攻心一病不起,看着每天三十多口人的馕食无物以持,病床上的曾祖母奄奄一息无奈地对四个儿子说:「唉,聚在一坨都活不了,恁都散了吧,各人去找各人的活路吧!」儿孙们拗不过曾祖母,况且委实不能团在一起生活了,便又纷纷争执起来,都要求曾祖母跟着自家走。


曾祖母凄楚又宽慰地说:「别争了,俺是哪儿也不去,俺给恁都守着这窝,等光景好了咱再和一坨。不要惦念着俺,有恁都大姐(曾祖母的大闺女,我的大老姑,嫁在本村)在村里照应着,饿不死俺。」众儿子最后默默散去,各自思忖到哪里落脚,何方活命。


家族散伙的第六天夜里,睡梦中曾祖母被一阵又一阵的敲门声惊醒,门外似乎传来五娘有些急促,又有些模糊不清带哭腔的声音:「奶奶,奶奶,快开门呀!」曾祖母忙强努着病体披衣下床,执着马灯出来开门查看。看见门开,五娘夫妻俩人急速挤了进来,反手迅速闩上门。


原来五娘小夫妻俩离家后,看着曾经在一起生活的一大家人各自奔了东西而去,一时竟没了主意。五娘惦记着病中尚未痊愈的曾祖母,不愿远走他乡,小夫妻俩想着先去焦作城里寻些苦力活暂且度日。然未进城门,远远就看到被荷枪实弹的日本人,用一条绳子连串捆绑着几个人的胳膊。当时正值侵华日军大肆抓捕劳工,吓得夫妻俩立马转身折了回来。本就胆小怕事的五伯夫妻虽然已经结婚,但严格来说也还只是俩大孩子。想回家又怕曾祖母怪罪,只好在离家不远的山洞里暂且蛰居着。五伯好在倚山长大,懂得一些捕扣野物小技,加之深秋季节,尚可在地里寻些野秋遗落的吃食,迁就过了几天半野人的生活。


几天后的夜里,蜷缩在山洞里的五娘,被一场噩梦惊醒。捂着咚咚乱跳的心口,看着火堆旁倚石熟睡中、满脸疲惫神色的新婚丈夫,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独失恃感袭扰着她。她仿佛看到病中的曾祖母独守空宅,无人床前服侍的落魄场面。心结使然,即刻坚决要求五伯立即带自己回去见曾祖母,没有曾祖母的几天里,她觉得自己犹如断线风筝似的,漫无边际地飘着。其实在十多年的家族生活中,曾祖母俨然成了她的心底靠山,有曾祖母在身边陪伴,她心里感到踏实。


当小夫妻俩举着火把,跌跌撞撞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时,身后却被两只绿莹莹的狼眼给悄然盯上了。五伯发现被狼尾随后,忙在路边砍了一截杨树枝杆握在手中,时不时托起木棍佯装瞄准的模样,加之火把在手,狼不敢靠近攻击,但一直尾随其后。五娘早已吓得两腿发软,后悔自己夜半时分的贸然决定,她听说过太多的群狼围攻人的故事。她恐惧着,担心身后的孤狼会再招来群狼,强撑着身体向村里摸去。当俩大孩子来到家门口时,几乎被吓得不会说话了!


那一年的冬天,祖孙仨在大老姑的帮衬下相依为命捱了过来,曾祖母的病始终没有好起来,外出的家人不断有好坏消息传来。大爷爷举家欲往贵州谋生,途中又遇劫匪截道,最后以大伯父兄弟俩(大爷爷的儿子)上山入伙为条件,才放行得过,大爷爷只好带着剩余家眷前往贵州。二爷爷(五伯的父亲)和三伯父(五伯的亲哥)参加了中共活动在柏山地区的道清铁道游击队,从此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我爷爷(排行三)则领着家人,和四爷爷一家在山西大同的煤矿落了脚。


谁知厄运再一次降临到这个风雨飘摇的家里。入伙为匪的大伯父兄弟俩报仇心切,偷偷携枪而逃,继而转投了那伙洗劫自己家族的匪帮,又伺机枪杀了那天领头抢劫自己家的二匪首,随后逃匿了。那天,一伙土匪寻到了家里,不由分说便把曾祖母和五娘夫妇绑了去,严刑拷打,倍加折磨自不必说。没几天,不堪残虐的曾祖母就撒手人寰了。可能土匪忌惮着外逃的伯父,和已参加了抗日队伍的二爷爷等人日后寻仇吧,竟然把五娘夫妻全须全尾的放了回来,还送了一口桐木棺材给曾祖母安葬用。草草葬了曾祖母后,五娘却神情恍惚起来,不吃不喝几天后,竟然变得不认人了,常常衣不遮体到处乱跑。苦不堪言的五伯只好把她关在家里后,才能出去刨食觅活。


次年,刚开春的一天傍晚,外出务工的五伯回家后不见了五娘,情急之下忙去找本村的大姑,撒开亲朋好友外出寻找。已至深夜,整个村的犄角旮旯都翻腾遍了,依然没有找到五娘的影子。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木讷少语的五伯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撒腿就向后山跑去。果然,在后山,在曾祖母新堆起的坟前,缩成一团的五娘瑟瑟发抖地蹲着睡在旁边。初春的夜风依然未脱凛凛寒意,看到执着火把、拎着马灯的一干来人,五娘咧着被冻得铁青的嘴唇笑了。五伯赶忙脱下大褂将五娘裹了,紧紧搂在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三)

那年麦收后的一天夜里,弑匪外逃的大伯父兄弟俩回来了。骑着快驹,一袭沾着灰尘的黑色衣裤,打着绑腿,束着袖口,还肩披斜挎着王八盒子手枪。


三兄弟抱团啜泣过后,大伯父解下腰间沉甸甸的羊皮钱袋,递给五伯说:「草,拿着钱去给大娇看病吧,俺已经找王封村的陈先生说妥了,快去寻他。俺俩紧得走了,没功夫了。恁对大姑说说,就说俺俩好好的,以后再去看她。」说罢兄弟俩出门翻身上马疾奔而去。


望着匆匆而来,又急急而去的二位兄长,五伯感觉像做梦一样。来不及细想,五伯忙出门把五娘锁在屋里,怀抱着钱袋向大老姑家跑去。钱袋里装着三十块光洋,看着油灯下熠熠泛着点点黄亮的银圆,姑侄俩喜忧参半。喜的是,大伯父兄弟安然无恙;忧的是,看样子大伯父兄弟已然舔血为匪了。


按着大伯父的嘱咐,五伯夫妇顺利地找到了王封村的陈先生,先生很热情地接待了五伯等来人,且安排五伯夫妻住在家里。在中药煎服,针灸理疗下,五娘病情渐渐好转,几天后,已懂得穿衣遮体,应答对话了,半月后携同五伯回到家里。临走,陈先生又给五娘带了几副中药,并嘱咐说:「一定要把心放平了,避免受刺激复发。」只留了一块现洋权当诊疗酬金。


回家后,五娘身体状况越来越好。不但能料理家务,还可以和五伯一起下地劳作。期间不断有散落在外的家族亲人回来探视,不过都是打个尖,立个站就走了,从不留宿。这让五娘倍感不舒服,她暗自思忖,定是家里少了安寝的物饰,才没能留住曾经在一起搅食过活的家人。于是,夫妻俩便把人去屋空的每孔土窑里打扫干净,糊了窗纸,还买了苇席。她想留住回归的家人,她太怀念一大家人在一起的日子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五娘夫妇没能留住一个来家探望的家人,倒是接二连三地发丧送走了几个离家外出的亲人。大伯父兄弟俩聚集了一干人偷袭李封乡的财主,双双被乱枪打死。闻讯后的五娘夫妇赶忙去收尸,被那家财主狠狠奚落了一通后,又拿出了十六块现洋,才赎回两具被枪射的血肉模糊的尸体。据说那天五伯埋头拉着盖着苇席的平车,五娘一路抹泪,一路哭喊着:「大哥、二哥、跟俺回家喽,千万别做了孤魂野鬼呀!大哥、二哥、快回家喽……」一路上不息的招魂呼唤,估计把五娘一年的话都喊完了。


在贵州的大爷爷老夫妻俩得知俩儿子不幸的消息后,悲痛难捱,气淤不释,不久也相继离世了,暂时寄埋在异域他乡。


解放后,二爷爷、四爷爷及几个伯父相继回到老宅院里蛰居。虽没有再聚锅一起吃饭,但彼此相处也甚是融洽,几家过着互帮相扶,闻鸡而起,日落而息的农家生活。不过每年的年夜饭,必须在二爷爷的主持下聚在一起吃,一直要持续到过了破五。那几天里,五娘是最累,也是最高兴的一个,不善言辞的她还会边干活边哼几句豫剧来为自己助兴。


转眼到了大跃进的并村集社时期,祖居的村子被收并到山外不远的老牛河村。尽管五娘足足在屋里哭了两天,但挪不挪窝已然成了政治倾向问题。铁锅掂走了,门搭拆了,连祭祖用的香炉也被投进炼钢炉。无奈的五娘,恋恋不舍地抹着眼泪,离开了那座沉淀着家族诸多酸甜苦辣的宅院,搬到了老牛河村边上的一眼窑洞里。


五娘又郁郁寡欢了,干活走神不说,还常常莫名其妙的傻笑。直到有一天夜里,起夜的五伯发现五娘不见踪影。有了上次的经历,五伯直奔后山的家族坟茔而去,未果。折回的途中拐到老宅里寻找,果不其然,五娘睡在空落落的窑洞地上,鼾声均匀地熟睡着。未惊动五娘,五伯静静地在五娘身边坐到了天亮。自然醒来的五娘看到身边静坐着的丈夫,鼻翼一酸,两行清泪簌簌而落,开口囔囔着说道:「睡这块地方俺心里舒坦。唉,恁瞅瞅,这家都毁成啥了。」


当时已是公社书记的二爷爷得知五娘的情况后,心里暗暗着急。又亲自去王封村请了陈先生给五娘写了药方,煎服了几副中药,五娘才没有旧复萌发。据老家人说,其实,五娘的沉疴顽症一直没有去根痊愈,只是时好时坏。


随着时代变迁,老家人陆续参加了工作,也基本把家安到了市里,唯独憨厚朴实的五伯夫妇仍旧守着那片养育了几辈人的黄土地。


(四)

第一次见五娘是在1984年的暑假,我随同父亲回老家探亲祭祖。年近花甲的老妇,稀疏花白的头发,饭渍点点的白色粗布斜襟大衫是我对五娘的第一印象。


家族坟地里,五娘一一给我介绍着家族已故亲人的坟堆,细细讲诉着每个人的去世时间和原因。思路清晰,喋喋不休,我惊诧于五娘对家族每个人的记忆。瞬间,五娘在我心里的意识映象被完全蜕变了,我的五娘真不蛮呢。估计哪天要写家族史,找五娘一人了解翔实足矣!


返晋前一天的早上,住在朱村姑妈家的我和父亲正在洗簌时,突然听到姑妈有些大着嗓门的迎客声音:「老天爷,恁俩咋来了?捎个信让林(姑妈的儿子)骑车去接恁不妥了?」我忙探头出去看,只见五娘夫妇俩,各自肩上前后搭着俩半口袋东西,五伯还扛着一个大竹躺椅,姑妈正忙不迭的接卸着五娘肩上的面口袋,五娘夫妇额头、脸上汗渍盈盈。


「三姐(我的姑妈),俺心想着给俺三婶(我的奶奶)捎点啥东西。怕迟了赶不上,天刚拢明也凉快,不碍事!」五娘揩着额上的汗说着。父亲忙端着一盆清水出来说:「五哥、五嫂快洗洗吧,先凉快凉快再说。」随即指着躺椅说:「路上还得太原换车呢,这东西路上实在不方便携带……」


「那可不中,恁五哥老实疙瘩,两天啥活也不干,就专给三婶做了个躺椅,咋会不要嘞!」五娘急着打断父亲的话,脸上有些愠怒地说着。


「要要要,谁说不要?俺妈还就缺一只竹躺椅呢!」父亲忙解释着,直至五娘五伯信了才罢。


那天要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没办法,父亲只好去车站办理随车货运。可躺椅还是没有拿回来,因为车站的人说,河南的竹货不允许出省,也不知为什么如此规定。


奶奶和父亲的相继离世,后事安葬事宜可真难为了在山西土生土长的我。奶奶早有嘱咐,无论如何要落叶归根。父亲病逝在老家医院,顺理成章要祖坟入葬。相隔不久的两桩事情,我是完完全全倚仗着五娘的宅院,支应着相关事宜。纷纷而来凭吊的家族亲戚都说我办了大事,言语中透着赏识赞誉。可这些都没能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倒是那些天里五伯夫妇灰头土面,忙里忙外的身影深深烙印在脑子里。看着年近古稀的五娘悄没声地在厨棚择着菜、洗着碗、抹着泪。我除了感激外,更多的是在揣摩着长辈人之间的情深意重,揣摩着五娘对自己家族的捍卫与坚守。


随后的几年里,五娘的家几乎成了老家的代名词,有关家族事宜的每一次面临,我都会第一时间想到我的五娘。五娘真累了,也该休息了!以后回家祭祀先祖,该去哪里驻足呢?五娘的长逝,我没有了老家的家,也成了孤儿了!


执笔撰写此文时,思绪里涌出诸多的清晰画面,记忆像泼了显影液,逐渐把五伯夫妇的过往推到我的眼前……


赘述之笔,蘸泪而为,权当祭祀我的五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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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晟,笔名依石,1966年生人,现居介休,介休市作协会员。供职于汾西矿业集团贺西煤矿,热衷于文学创作,有诗歌、散文、小说作品见于『乡土文学』、『汾西矿报』及网络平台。


来源|知彼(ID:zhibi0354)

本文首发于知彼

编辑|陈乐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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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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